東川市瀝水區雲山鄉,是“市區”海拔最高的地方——市區之所以要加引號,是因為它純粹由於歷史沿革被劃在了瀝水區,其實位置非常偏遠,公路要從涼坪縣繞行,交通非常不便。而且當地山勢崎嶇,耕地面積少、自然環境惡劣,多年來經濟指標穩居全市倒數第一。
太窮、太偏,以至於在東川市民的心目中,雲山鄉根本就是片被遺忘的土地,如果問起來,超過一半的市民會滿臉茫然的反問:“雲山,東川有這地方?它在哪兒?”
就連這些年如火如荼的村村通工程,到雲山也打了折扣。硬化公路隻通到鄉政府所在地和幾個海拔位置較低、距離較近的行政村,位置較偏的大部分村子還是碎石鋪的機耕道甚至不通車僅能步行的山路。
從鄉政府所在地通往鳳凰頂,用碎石鋪成的盤山機耕道上,魯俊浩、齊然和魯茜茜三兄妹踏著沒過腳面的積雪,說說笑笑往前走。
原本小舅魯衛紅要領著他們來的,不巧幾位長年在外地打工的朋友春節回了家,過來找他喝酒打牌,於是只有兄妹三人到雲山鄉看雪景。
雲山離市區又遠又繞,但從市區到平井鎮已經走了五十多公裡,再有二十來公裡就到目的地。魯俊浩今年十八歲了,齊然也是高一的學生,魯茜茜本鄉本土的,三兄妹還會迷路?
班車隻到雲山鄉政府駐地,海拔最高、風景最好的鳳凰頂。班車就不上去了,必須靠兩條腿爬上去。
昨晚雪下了一夜,現在已經停了。太陽從雲層後鑽出,陽光灑向白茫茫的世界,走在山路上的三兄妹身上暖洋洋的。
魯茜茜搓了搓紅撲撲的臉蛋:“我就說這邊雪大嘛,山腰都積到腳踝深了,到山頂肯定有一尺厚的雪!哈哈,待會兒咱們堆雪人玩。”
魯俊浩撇撇嘴,他覺得這些太小兒科了。還有和弟弟妹妹也沒什麽好玩的——要是換成和班上女同學一起,他絕對生龍活虎。
“好啊,”齊然摸了摸表妹的蘑菇頭。笑嘻嘻的說:“鳳凰頂上有個鳳頂村,我有同學住在那兒,我們可以和村裡的小孩打雪仗。”
哦也!魯茜茜高興的拍著小手,拉起興致缺缺的魯俊浩。加快了步伐。
從鄉政府到鳳頂村有五公裡的碎石盤山路。平常一個小時也就到了,可路面積了雪,沒走慣雪的三兄妹深一腳淺一腳,走到半路就漸漸感覺疲憊。
身後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聲音,齊然下意識的回頭看,是輛半新不舊的越野車,壓著雪不緊不慢的往山頂開。
齊然和魯俊浩倆城裡孩子沒反應過來,倒是魯茜茜歡喜得很。老遠就衝著車子揮手:“喂~~叔叔停下車,搭我們囉!”
齊然拍了拍腦門。都快忘了這是農村,鄉下沒班車的路段,過路車把鄉親捎上一段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鄉裡鄉親的還客氣啥呀?
“咱們鄉下就這樣,搭個車算什麽?別看我爸有點小氣,平時也經常幫人的,”魯茜茜得意的笑笑。
越野車開近了,開車的是個二十七八歲留板寸頭的男人。看見路邊招手搭車的兄妹仨,他按了兩下喇叭,慢慢降低了車速。
齊然挺高興,看來表妹說得對,鄉親們就是實在。
誰也沒想到,越野車開過來之後非但沒有停下,反而一轟油門加大速度,從三兄妹飛馳而過,遠遠聽見駕駛室裡傳出了不乏惡意的壞笑。
靠,這都什麽人呐!齊然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後抓起地上的雪,捏個雪團朝車子扔過去,車開遠了沒砸中。
魯俊浩也氣得夠嗆,最鬱悶的還是魯茜茜,癟著嘴都快哭起來了,她可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人、這樣的事情。
“什麽玩意兒,不搭就不搭,還故意惡心人!”齊然罵了一回,也沒別的辦法,拍拍表妹的腦袋:“沒事兒,咱們自己走上去,全當鍛煉身體。他那舊車破車,我還不稀罕呢。等開年了我買個車,比他的好!”
齊然可不是什麽城府深沉老謀深算之輩,兄弟姐妹面前也沒必要太藏著掖著,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了。
可表哥表妹聽起來就完全不是那麽回事,魯俊浩雖然沒說什麽,可轉過臉撇了撇嘴,明顯不相信。
魯茜茜更被逗得笑起來:“然哥哥你要買車呀,鳳凰、永久還是捷安特?”
呃~~齊然無語,這時候無論說什麽,他們都不會相信的。
得兒——駕!
一聲吆喝之後,踢踢踏踏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竟是兩匹體形不大的馱馬,拉著輛平板車從後面過來。趕車的老漢怕不有七十歲了,黑紅黑紅的臉上皺紋密布。
莫說城裡來的兩位哥哥,連魯茜茜都非常好奇:“哈,還有馬車呢,這是拍古裝片?”
趕車老漢年紀大,耳朵卻不聾,樂呵呵的甩了個鞭花:“小妹妹,這可不是拍戲。機耕道隻通到村委會,再去下面的生產隊就只有山路,汽車可開不進去,拖山貨拉糧食,咱這馬車就派上用場啦!”
整個東川市,還在使用馬車的地方屈指可數,雲山是其中之一。
齊然就笑著賠禮:“我妹妹不懂事,當您在拍戲呢!您這把年紀了還能趕馬車,挺厲害啊。”
老漢哈哈大笑,又甩了個鞭花:“還愣著幹啥,上來吧!”
兄妹三人歡歡喜喜坐上馬車,雖然比不上坐汽車那麽舒服,但也別有一番趣味,感覺像是回到了幾十年前。
閑談得知老漢姓宋,趕了一輩子的車,附近十裡八鄉都知道鳳頂村有個車把式宋老耿。
剛才那輛越野車的事情,魯茜茜還耿耿於懷,閑聊就提了兩句。
“你說那個陳發財陳二癩子啊,這人頭頂上生瘡腳底板流膿——壞透了!”宋老耿氣憤的甩了甩鞭子,在空中啪啪直響。
陳發財也是鳳頂村的人,小時候就偷雞摸狗淨乾些缺德事,十七八歲就成了這幾個村有名的爛仔頭子。
後來這家夥外出打工,慢慢拉扯起隊伍出去幹活兒,當了個黑心包工頭,常乾些偷工減料、盜賣施工材料、拖欠農民工工資的爛事。偏偏這號走歪門邪道的人發了財,家裡修起了小洋樓,又買了輛二手越野車到處顯擺。
齊然聽到這裡心念微動,假裝無意的說:“我們班上有個姓宋的女同學,她爸爸在外面打工摔成了癱瘓……”
宋老耿一拍大腿,重重的歎口氣:“你說的是小梅吧!論起來她還得管我叫聲四大爺呢!哎呀小梅可憐啊,她爸跟著陳二癩子去打工,工地上出事,出去還是好好的人,回來就成了癱子。癱在床上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老天沒眼呐!”
“聽說他們已經拿到賠償了?”齊然又問了句。
宋老耿吐了口唾沫:“半死不活的癱在床上,賠再多錢有啥用?要是宋仁義醫不好,宋家兩娘母這輩子都得搭進去!”
一陣令人心悸的沉默,大家都不說話了,齊然攏了攏領口,忽然感覺有點冷。
馬車轉過一道山坳,只見那輛讓三兄妹碰一鼻子灰的越野車歪著停在路當中,車輪陷進了坑裡,轟轟轟的發動機響,後輪子甩出大蓬的雪卻出不了坑。
陳發財隻好熄了火,從駕駛室跑出來推車。一個人哪能行?累得他面紅耳赤直喘粗氣,腦袋上白汽騰騰的,越野車紋絲不動。
“哈,現世報,來得快!”魯茜茜笑著拍起了巴掌。
陳發財惡狠狠的往這邊瞪了一眼:“小兔崽子……”
“你說什麽呢?!”齊然毫不遲疑的給他瞪回去,管你是誰,罵我妹妹就不行!
魯俊浩有點害怕,扯了扯齊然衣服,意思是讓他別惹這號村霸。
陳發財罵罵咧咧的走過來,忽然又換了副面孔,一邊從兜裡掏出香煙,一邊堆起滿臉假笑:“前面我有急事沒停車嘛,小兄弟別計較。老耿叔,你勸下他們,幫忙推推車吧。”
這才是前倨後恭呢,瞧瞧他那副嘴臉, 真孫子!
“想得美!”魯茜茜衝著這家夥吐舌頭。
宋老耿沒好氣的推開香煙,朝魯俊浩和齊然各拍了一巴掌:“倆小子別愣著,下來推車!”
“哎……”魯茜茜有點不服氣,宋老耿剛才不還對陳發財滿口抱怨嗎,隻敢在背後說壞話,當面就服軟呀?
“笨,”齊然把她蘑菇頭彈了一下,“機耕道這麽窄,錯車道隔了兩三百米,他車子擋路中間,咱們的馬車也過不了。”
陳發財去發動車子,宋老耿、齊然和魯俊浩一起推車,魯茜茜也搭了把手。果然人多力量大,車子開始搖晃起來,再加把勁兒,很快就推出了坑。
“老耿叔,兩位小兄弟還有這位妹妹,謝了哦!”陳發財油腔滑調的道個謝,沒幾分真心。
宋老耿冷著臉,話裡有話:“二癩子,叔有句古話送你,與人方便與己方便。”
陳發財嬉皮笑臉的,他哪兒聽得進去?一轟油門揚長而去。
我呸,這什麽人啊!齊然抓個大雪團扔過去,這回結結實實的砸在了後擋風玻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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