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的時候,克蘭特的軍隊集合回到了海岸邊。
為首的那個用嘰裡咕嚕的語言跟格雷交流了幾句,許冬知一句也聽不懂,只能縮在船尾看他們。
時不時有士兵從他面前走過。他們手上大都拎著極其厚實的一個麻袋,袋子外頭還沾著血,想來是從鎮子裡搜刮而來的東西。
也不知道那幾個人怎麽樣。
克拉克家已經父母雙亡,尼爾斯的芯子被自己換了,卡……萊芙芮絲謀殺了真正的尼爾斯,格雷殘殺克拉克夫婦,阿爾弗雷德和阿特勒參加了儀式生死未卜,而被壓在廢墟之下的希爾德更是凶多吉少。
許冬知站起身來,抖了抖有些發麻的腿。全然沒有知覺的階段過去了,那種針刺一樣的酥麻又湧了上來,他望著那群歸隊的士兵,和他們綁回來的一個不似貨物的東西。
火把從那坨不明物體上掠過。
許冬知渾身一顫。
阿特勒?
他怎麽會被抓住了?
還沒等他出聲,那群士兵就帶著阿特勒去了另一艘船上。許冬知抬頭看向格雷,對方剛跟士兵說完了話,回頭見到他一副急切的樣子,徑直開口道:“阿特勒.克拉克跟個無頭蒼蠅一樣的跑回了宅邸,被士兵抓了個正著,自己找死——瞧您那副模樣,跟死了親兄弟一樣。”
“你們抓他幹什麽?”
“屠城之後俘虜貴族,仗不就是這樣打的嗎。”格雷對他似乎無時不刻不是那副尖酸刻薄的嘴臉,“怎麽,你的故鄉不是這樣嗎?”
“你看起來可不是會留他一命的人。”
“我沒有殺人的愛好。”格雷說,“哪怕是對克拉克家。”
“我看——”
“閉嘴。”
格雷忽然豎起了一根手指,示意他噤聲,而後目光斜向了船艙。
大概全世界的人對這個噤聲的手勢有條件反射。許冬知在“下意識照做”和想起“自己憑什麽照做”的間隔中,也聽到了船艙裡傳來的微微的響動。
他們一直在船上,裡面不可能突然進了人。
一隻海鷗在風帆上掠過,火把的微光照亮了它潔白無瑕的身軀。遠處的海浪如汪洋的裙邊,而那隻海鷗的身影漸漸遠去,很快就隱沒在了遙遠的黑暗之中。
許冬知收回了視線。他確認在響動的同時,他們所在的船下沉了些許,這意味這船艙裡頭憑空多出了可觀的重量。
他立馬聯想到了安妮塔.弗蘭德的能力。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他們面前的一塊木板忽然消失,被一張紙給取而代之了。
格雷手急眼快地拿了起來,許冬知湊了過去,看到上面用極為娟麗的字體寫著:
「船隊的每艘船艙中現在都滿布著油,把地獄的秘密留下,或者你們下地獄」
他們同時走向了船艙。還沒走進去,就感到了腳下一陣滑膩。
許冬知用鞋子在上頭蹭了蹭,自己被燒死的景象在眼前浮現,但他卻意外得沒感到驚慌。
“所有船隻都被燒掉,那我們跟克蘭特的軍隊都會被困在這裡,隔日教會的船隊抵達,哪怕我們僥幸沒被燒死,同樣是他們的勝利。”
“你希望打開匣子?”
“當然不。”許冬知說,“雖然我對那個什麽鬼匣子一無所知,但一旦那個匣子被打開,我就死定了。”
格雷:“那麽我們現在目標一致了——會游泳嗎?”
“會。”許冬知皺眉道,
“但沒到能橫跨海峽的程度。” “那你最好祈禱自己能堅持久一點。”
格雷狀似不經意地回到了船尾,對許冬知說道:“別回頭,他們應該正看著這邊。”
“你真要遊到對面去?”
“聽我口令。”格雷沒有接他的話茬,“我說跳就立馬跳,然後朝著三點鍾方向遊過去。”
“你有計劃?”
空中忽然劃過一道白影,許冬知還沒有看清那是什麽,格雷就厲聲說了一句“跳”,而後縱身跳下了船。
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只是上次他是被對方踹下去的。許冬知還記得上一次巨大的石頭是如何砸毀那座石堡的,他沒有一絲猶疑,立馬跟著跳了下去。
幾乎在他入水的同時,所有船隻同時燒了起來!
火光漫天,連水面都是一片被蔓延的紅色。焦味和油的香味在空氣裡蔓延,驚慌的人群連滾帶爬地跳出船倉,視線所及只有冰冷的海水和灼熱的火焰。
船上的士兵一些沒能跑出來,而僥幸跑出來的人站在岸上看著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幕。
原本在附近縱火的祭司和教使已經藏了起來,斷然不敢再追擊水中的兩人。
許冬知僥幸沒有被寒冷的水凍得抽筋,他拖著一身被浸濕後格外厚重的衣服朝著格雷說的方向遊去,身後的船只在水面上映出了耀眼的火光,他沒有回頭,只是聽見了一聲悠長的鳥鳴。
藏在黑暗深處的水平面上躍出了一排龍頭。
格雷率先爬上了石礁。天空中的長鳴聲漸近,那隻巨鳥又來到了他們面前,格雷翻身跳了上去,許冬知也拽著那身白色的羽毛爬了上去。
飛鳥振翅,他們平穩地渡過了數百米,而後那鳥漸漸飛低,許冬知清楚地看到了下面停著的幾艘龍頭帆船。
船頭站著一個身形高大的女人。她穿著一身褐色的粗麻衣,頭上綁著同色的頭巾,一腳踏著船首,在看到他們跳上她的船時,那雙鷹一般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眼角露出數道被海風磨礪的深刻紋路。
這是……許冬知喃喃道:“海盜?”
“要動手就趁現在。”格雷甩了甩自己濕漉漉的頭髮,“從克拉克家搜刮的金屬都在最右邊的那艘船上,那艘船不載士兵只有一個負責開船的——再慢點,怕是連灰都撈不到了。”
女人耳朵上巨大的綠寶石看起來像是狼的眼睛。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兩個,似乎隨時都準備拔出腰間的彎刀,但片刻的沉默後,她用一種口音極重的加林語說道:“江接到信號就已經劃著小船過去了——現在應該已經快回來了。”
這英語聽起來很是別扭。
雖然那女人的五官看起來是個標準的西方人,但不知道是不是常年在海上航行皮膚被曬黑了,她的膚色看起來倒像是亞洲人才有的黃皮膚。
大火連天,而從那片火光中緩緩劃來了一艘小船。劃船的人背著光,許冬知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樣,但是那道人影在光裡顯得格外纖細。
一道更璀璨的光在夜空中劃過。
高大的女人猛地朝小船上大喊了一聲。從岸邊射來的火矢如漫天的流星群,將深色的夜空映照出奇妙的橘紅。
海盜的船隊在那些火矢的射程范圍之外,但那個小船離得太近了。
許冬知只見那人在船上站了起來,做了個捏了捏耳朵的動作,船上的東西瞬間便消失了。而後又站在了船舷邊,如一條入水的魚那樣輕巧地鑽進了海裡。
火矢落水,海面短暫地承載了這些火光,讓許冬知想起了小時候過元宵節的場景。
在老家,附近的小河一到元宵節晚上便會漂浮著各類的蓮花燈,燈芯是個小小的蠟燭,燈壁上寫著放燈人的一些祈願,蓮花燈順水而下,那一條長長的光河會照亮整個夜晚。
雖然後面出於保護生態環境的理念,鎮子裡便禁止了燃放花燈。
他看著眼前這一幕默然出神,而下一刻,水裡躍出了一道人影。
年輕的女孩如一條人魚那樣從水裡一躍而出,精準地握住了船上懸下去的麻繩,然後雙腿蹬著船身,靈巧而流暢地從下面翻上了船。
除了必要的部位,她的身上幾乎一絲不掛。這遠超於這個世界應有的自由度的打扮,將這個女孩曼妙的身材大膽地暴露了出來。大腿緊實有力,小腿則纖細修長,像是鹿一樣的腿上是渾圓的臀部和極細的腰肢,再上的胸部還並未完全發育,在僅有的布料遮擋之下還並不十分明顯。
濕發粘在輕薄但蘊含著力量的肩背上,借著船上微弱的光,許冬知能看出她的模樣並不是加林人的那種明顯的白人長相,而是一張亞洲人的臉。
像是注意到了許冬知的視線, 那女孩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耳朵上墜著的一條短短的耳鏈微微搖擺,反射著橘黃色的火光。
她的視線匆匆掠過了他和格雷,然後又扭頭看向了那個高大的女人。
那倆人用許冬知聽不懂的語言嘰裡咕嚕了一陣。許冬知聽不出那是哪裡的語言,卻總覺得有幾分熟悉。
過了一會兒,那女孩兒摸了摸,方才在船上消失的東西忽然就出現在了眼前,而那條耳鏈上的翡翠也隨之破裂。
一次性的?
高大的女人朝她點了點頭,那女孩兒就安靜地走到了船尾的地方坐著。格雷又跟那女人嘰裡咕嚕說了幾句,那女人便回過頭,身手矯健地爬上了船桅的瞭望台,抽出了腰間的刀,朝著與日出相反的方向指去,而後大聲地吼了句什麽。
船隊立馬給予了她整齊統一的回應,朝著她刀尖所指的方向駛去。其中一艘船甚至轉動了船身,將一側的大炮對準了岸邊發射。
許冬知抬眼看去,他們炸毀的是一個不知什麽時候安置在岸邊的投石機,想來那個轟掉石堡的巨石塊就是通過那個發射的。
格雷站起身來,朝著水面吹了聲口哨。
“你在幹什麽?”
格雷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接著盯著水面。
水面冒起了些微的氣泡。
不知哪裡似乎起了一陣風。
一尾銀魚從水中躍出,格雷剛要伸手,一道陰影電光火石間朝他們衝來,精確地叼走了那條吞了銀飾的魚,而巨大的翅膀將一邊的格雷狠狠地拍進了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