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秀的藝人往往有很強的心理素質。
當聽到密集的皮靴聲時,我知道是隔壁軍營裡的人來了,軍服衣領還沒扣好,乾脆不扣了,蹲在地上擺出思考問題的姿勢。
一隊穿著淺綠色作戰服,荷槍實彈的人進來了。
為首者中年大叔模樣,身材魁梧,長著濃鬱的棕色絡腮胡子,衣著質地比普通軍服好很多的夾克,肩章上有兩枚銀色的四芒星紋章。
他看見蹲著的我,茂盛的胡須和眉目同時抖動,立定敬禮。
“長官,我是第23旅參謀長,上校魯珀特·圖特。請問您是剛到的特洛伊將軍嗎?”
他的聲音粗獷洪亮,眼睛犀利有力,渾身散發凶猛的氣質。我想如果換作膽小者站在他面前,甚至不敢同他對視。
可我是個戲子,專業就是裝腔作勢,故意擺出懶散的模樣,站起身來,拍打身上的灰塵,扣好最後一顆紐扣,然後才回禮。
我神態自若、滿臉倨傲地對周圍所有官兵喊道:
“我是你們的新任指揮官,諾洛亞斯陸軍準將,特洛伊·凱·麥克威爾。”
“我很高興,能在這種鬼地方,見到迎接我的軍官和士兵。”
之後我從口袋裡掏出任命書和將官證。
上面有幾張模糊的黑白相片,同真人相貌有些差別。巧妙的是,我發現自己長得很像特洛伊。
只能說撿漏雷達十分靠譜。如果這一環出現BUG,那就不是撿漏,而是送死。
我代入角色,指著院中的殘骸,露出略微悲傷的表情,“他們是我的從屬,很不幸。讓人收拾一下吧。”
“長官,我為您的遭遇感到傷心。很抱歉,我無法滿足您的要求。”
我質問道:“魯珀特先生,這是為什麽?”
魯珀特面露難色,“長官,我認為我們應當馬上撤退。城外戰事激烈,我們實在沒有精力舉辦一場葬禮了。“
話音剛落,又一發炮彈落在大院外不遠。
爆炸聲震耳欲聾,隨後濃煙肆虐,我能清楚地感受到細小的砂礫從天而降,如雨點一樣打在我的肩膀與頭頂。
然後,耳邊傳來一陣嗚咽聲。那裡是棚戶區。
魯珀特從灰塵中抬起頭,盯著轟擊的方向,皺著眉分析道:
“塞托蒂亞軍隊裝備的旅屬105毫米榴彈炮,射程十四公裡。”
(後文簡稱塞軍。)
“能打到城區,說明我們的最後一道防線已經被突破了。”
“長官,現在只有兩發炮彈,過不了多久,戈林市區必將迎來更大的炮擊,再撤退就危險了。”
了解大致情況後,我欣然點頭。
我從沒妄想過,局勢的發展會隨個人的突然參與而逆轉。在我看來,他們不準備進行更加折磨的巷戰,就算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
終究,自己的小命最重要。我撿了這麽大的漏子,就為了來一場血戰戈林市?
第23旅的總部,在招兵大院旁邊的軍營。魯珀特把我領到這裡。
營地寬闊的校場上,停著上百輛汽車,已經啟動了引擎。巨大的轟鳴聲讓我腳下的小碎石震動。
它們大多是各型號的卡車,還有部分是皮卡和越野車,保養狀況不一,許多丟失了引擎蓋、車門、甚至整個汽車外殼,裸露出生鏽的鋼管車架與積灰的傳動系統。
在車隊周圍,大量基層軍官焦急地指揮一群群士兵,將物資從軍需倉庫搬運到卡車上。
顯然,他們正在為撤離做最後的準備。
魯珀特上校沉著臉:“目前,各營在城外獨立作戰,聯絡都非常困難。我只能不間斷地重複發送撤退命令。”
各部無法聯絡,往糟糕的方向想,是崩潰。
我問:“這裡有多少部隊?”
“旅直屬連加上支援和保障單位,有一千三百多人,但如果隻算戰鬥人員,不到四百人。”
事實上,單搬運物資的人,肉眼看去就超過四百人。可他們沒有鬥志。
“搬運這些物資需要多長時間?”
我望向一排排倉庫,鋼筋混凝土支撐的大型桁架結構,像地球上的老火車站拱頂。
官兵們來來往往,似乎有搬不完的東西。
“長官,倉儲充足,短時間不可能全部轉運。我建議在十分鍾後結束,剩余物資全部燒毀。”
魯珀特看了一眼手表,眉眼中透露著焦急。
我稍覺得諷刺。外面的人餓得喝野菜湯,軍需倉庫依然囤積著難以計數的物資。甚至於部分物資複雜而嚴密的包裝,看起來要比平民衣服值錢許多倍。
隨即我又想到地球上的段子:鄰居屯糧我囤槍,鄰居就是我糧倉。
混戰的廢土年代,武裝力量可能最重要。大勢力優先將資源供給軍隊,也許是一個理智而切實的決定。
又一發炮彈落下,一座倉庫的頂棚爆炸了。
這應該是個軍火倉庫。很快發生了恐怖的二次爆炸,巨大的衝擊波席卷而來。即使站在較遠處的我,都感到臉上刀割般的疼痛。
有人被埋在倉庫廢墟下,毫無聲息。
也有人部分身軀露在外面,重要器官被碎石與鋼筋戳破,無力地抬起手掌,企圖向周圍的士兵求救。
那是被血染紅,又被硝煙染黑的手掌。血是從他的嘴與鼻子裡流出來的,不斷湧現,以至於無法說話,只能哼哼唧唧地呻吟。
路過的士兵偏頭無視,遠遠繞行。
我同樣不忍直視,善意地想著,見死不救者並非徹底冷血,只是在如今的時局下, 一些致命的傷勢根本無力救治。
因為我看到另一邊,一個醫院正在緊張地轉移。
醫官們指揮士兵,搬運一台台貌似很專業的設備登車。他們不可能留下來施行手術了。
幸運的輕中傷者們,大多自己爬起來了,默默捂住流血的傷口,試圖重新加入原本的搬運行列。
因為旁邊站在幾位軍官,用指揮刀鞘驅趕他們。
敗軍之際,陰沉的天空下,營地裡硝煙彌漫,鮮血淋漓。我心裡有一團火,無法宣泄。
“混蛋!都是狗屎,真晦氣!”
魯珀特粗魯的聲音把我的思緒拉回到近前。
他大吼著:“愚蠢的倒霉蛋們,醫藥倉庫裡有抗生藥和消毒繃帶。你們快滾過去拿吧。”
傷員們這才擺脫旁邊幾位軍官的控制,狼狽地向醫療倉庫前行。
“可憐的小鬼們,隨便霍霍吧,反正要撤退,再多的物資也帶不走了。”他嘀咕著。
這一刻,我覺得他是個好人,至少比那幾位下級軍官好。
可接下來的一幕,讓我有些驚愕……
他走到廢墟中掙扎的重傷員身邊,伸手摸了摸粗糙的鼻尖,漏出不耐煩的神色,掏出腰間的手槍,檢查保險,上膛,抬手。
風沙埋葬他野草般的胡須,發出枯寂的語言:
“你們太受罪了,讓心善的老爺我替他們解脫吧。天堂見。”
“砰——”
“砰——”
“砰——”
……
城外的炮火聲,越發密集。
天空下起了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