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鬼來說,太陽是沒有熱量的。
或許只有火葬場上的臨門一炬才能讓他感受到些許的溫暖。
“哈哈哈。”
男孩沿著大隊部院子的圍欄奔跑著,他的笑容肆意而又猖狂,帶著調皮鬼特有笑聲,在空蕩蕩的平地上來回翻騰,隨著笑著戛然而止,他很快便碰到了存有屍體的不鏽鋼架子。
屍體被白布包圍,一動也不動。
半截露出的小腿上,表現出只有死人才有的蒼白特征。
蔣天琪的年紀還小,心裡裡並不像成人那樣對死者保有敬畏,或許在他看來,這躺在立架上的屍體就跟街上死貓死狗沒什麽區別。如果非要說有區別的話,只能說一個體型大些他拎不動,一個體型小他拎得動。
蔣天琪準備鑽到架子的下面去,身後的蔣真真卻害怕了。
她頓住身形,神情害怕道:“不要...去那裡...”
兒童時期,女孩要比男孩早熟一點,知道的事情也多一點,蔣真真知道躺在架子上的屍體曾經是和她們一樣的一個人,只是現在死了。
了解死亡,是道德成長的開端。
蔣天琪站起來,他看到妹妹臉上的害怕的神情,不但沒有絲毫的共鳴,反而流露出了一副惡作劇將成的得意,他忽然覺得自己身後躺著的這個東西很有用,只要利用得當,說不定能夠嚇妹妹一跳。
“我們到其他地方去玩吧。”
“等一會兒,我們再等一會兒。”
妹妹想要拉著哥哥離開,蔣天琪卻不願意走,他故意裝作人畜無害的樣子,另一隻手卻背過身去,用手指輕輕地勾動屍體上的白布。
小孩手臂較短,距離屍體有一定的距離。
裹屍布在手指尖停留了一會兒,如此便滑走了。
白布翻開,露出槁木般的手臂。
這顯然沒能達成男孩的目標,光憑一截手臂還足以讓妹妹受到驚嚇,他決定使出更多的力氣。蔣天琪繼續背手向後夠著,因為年齡的製約,他的動作有些笨拙,即便瘦小肩膀再怎麽施加氣力,也不足以其掩藏奸計施展時痕跡。
蔣真真察覺到不對:“我要去告訴媽媽!”
“等等...再等一會兒...”
蔣天琪一時心急,腳步不穩,居然後退了一步。
男孩的手臂和屍體的手臂有了接觸。
在屍體中苦熬許久的李魚終於看到了曙光,男孩和屍體一小塊接觸地變成了快要淹死之人的救命稻草,李魚不願意放棄,他貪婪地嘶吼,眼睛漲得通紅。
他的意識體瞬間變成數十道道鐵灰色的氣流,朝著男孩的身體裡鑽去。
“溫暖,好溫暖。”
“這是活人的氣息,我不要當死人。”
“我要活著,活著——!”
活人是幸福的,哪怕他們稱人間為苦海,但是他們絕對不知道能夠生活在無邊苦海,對死人來說是多麽幸福的事情。
李魚的理智和道德感在幽冥中消磨,他不願再忍受物化後的寒冷。
任何有利於改變現狀的行動他都樂於做。
那種嚴寒從靈魂深處湧現,刺骨至極,如劊子手將皮膚一寸一寸的割裂,然後又用手指粗細的鐵針一針針地縫起;將皮肉泡在滾水裡面,用鼎鑊同煮,看血肉一塊一塊地掉落,在血管裡面灌入乾冰,等到管壁凝結成霜,每一刻鍾就敲碎一段血管。
塵世一切經驗全然不適用於死後的生活。
活人是沒辦法理解死人的。
女孩看著蔣天琪渾身一震,隨後整個人居然原地抽搐起來,男孩的眼睛向上泛白,紅色的血絲從眼瞼裡面爬到了眼球上。
蔣真真囁嚅了幾句,隨後尖叫:“媽媽...媽媽...”
“嗚嗚嗚——嗚嗚嗚!”
她抽泣起來,雙馬尾隨哭聲搖晃。
姚主任正在和小李談話,聽到女兒的哭聲,當即臉色一變,連忙朝著大院這裡趕過來,小李隻聲叫苦,卻也不能撂擔子不乾,陪著笑臉一同前往。
果然,兩個孩子都在屍體這兒。
“媽媽...媽媽...”
女孩的心裡並沒有鬼的概念,所以她一時並不知道該怎麽描述。
好在蔣真真玩過平板,知道奧特曼打怪獸的故事,所以她乾脆把男孩當成了怪獸。
女孩哭著說:“哥哥...哥哥,變成怪獸了。”
“什麽變成怪獸了?”
兩個大人都摸不著頭腦。
小李頭腦靈活,想明白了:“是小朋友在玩怪獸遊戲吧。”
“不是,是哥哥,真的變成怪獸了。”
姚主任看向兒子,此時的蔣天琪已經恢復了原樣,他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眼睛不住地朝著外界打量——太陽、空氣、土地,可愛的笑意就像清泉的波紋在眼角浮現,整個人一副乖乖仔的模樣,哪裡有半分怪獸的醜惡。
“哈。”
男孩轉過頭來,朝著眾人笑了笑。
他露出乾淨無暇的牙齒,將門齒、犬齒全都露出來。
男孩神情溫和又乖巧,女孩的哭聲卻更大了。
“嗚嗚嗚...嗚嗚嗚——哇!”
小李撓了撓腦袋:“可能先是看到了屍體,然後又正好在玩怪獸遊戲,所以小女孩就被嚇到了——不過姚主任你們家兒子的膽子倒是很大,一點都不害怕。”
姚主任瞪了他一眼,蹲下來輕聲說:“囡囡,不要怕了。沒事了,是哥哥跟你玩遊戲呢,你看哥哥不還是原來的樣子嗎,這個世界上沒有怪獸,那都是電視裡面演出來的,都是騙人的。”
“我和這個叔叔還要談一會兒事情,你們先到車子上等我好不好?”
“車子上還有平板,囡囡你去玩會兒平板吧。”
男孩乖巧地點點頭,向院子外走去。
女孩則在媽媽懷中嗚咽,恐怕還要一會兒才能平靜下來。
大門吱伢著打開,合頁上的鏽跡令人作嘔。
男孩的臉在走出院子大門的一刻變得詭異,他嘴唇咧開到了耳根,一雙晶瑩透澈的眼睛也沾染起不屬於人間的灰暗氣息,這根本不像是小孩子應該有的表情,更像是從某個深山裡面跑出來的孤魂野鬼。
“呵呵。”
鬼,這個字太難聽了。
自古以來的話本中,不管是男鬼還是女鬼,作鬼的下場似乎都不太好,而且自己算不算鬼也很難說,沒聽說哪種鬼和自己一樣沒有靈魂,全身都是由灰色氣流組成的。
男孩決定給自己換個名字。
他叫李魚——蠡獄。
蠡獄看到大門邊上有一株枸骨木,這是一種比較耐寒的灌木, www.uukanshu.net 葉片的邊緣很尖,枝乾間隙能結出幾叢燈籠一般的紅色小果子。
他張開嘴巴,輕輕一吐,憋在意識體深處的寒氣便由此噴薄開來。
咻——藍色霧氣凝結成冰渣。
綠色的葉子變成玻璃狀,深褐色的樹枝向內萎縮又向外膨脹,伸手輕輕一碰,便徹底化成了齏粉,這是由於極端寒冷下,植物體內的細胞全都凍結成了冰晶,包括其組成的分子鏈都受到了影響,對外表現出脆性。
從剛剛到現在,蠡獄都沒有開口說話。
要是剛才應聲回答裡面的一男一女,恐怕他們直接凍成人幹了。
“人間,我回來了。”
男孩坐上汽車,滿臉享受地躺在真皮坐墊上。
沒過多久,姚主任便領著蔣真真回來了,她輕聲細語安撫好女兒之後,便自己坐到了駕駛座上。行車間,姚主任忍不住通過後視鏡打量自己的兒子,男孩乖巧可愛地撐著下巴,正循著窗戶向外眺望風景,她自嘲地笑道:“真是瘋了,哪裡來的怪獸啊!”
女孩仍怯生生地坐在一邊,不敢靠近他。
在蔣真真心裡,自己的哥哥是怪獸變的,隨時都可能吃人。
車窗外的景色向後倒退,幾十株桑樹並列,樹杈對外延伸而致意。
透過樹枝而來的陽光在蠡獄的小臉上浮現,好似遊龍一般,直到汽車開到園林深處,這裡是手藝人早早開始砍伐樹木的地段,沒有樹枝遮擋光線,他的臉這才完全呈現在神聖光明之中。
桑樹木有兩種用途——一種是做棺木,一種是做神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