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即五月初三,奉趙暘之命,郭逵先從張亢處借來涇原路地圖及兵防圖,指著地圖逐一給趙暘介紹境內情況,范純仁、文同、種診、種諤、種諮甚至是王中正等人皆在旁靜靜聆聽。
據郭逵介紹,涇原路全境分“六州三軍”共九塊區域:“六州”即渭州、原州、涇州、儀州、會州及西安州;“三軍”即鎮戎軍、德順軍、懷德軍。其中“軍”與“州”基本同級,“軍”僅代表所在區域乃戰略要地,發生的戰爭幾率更大,因此常理上駐扎有更多軍隊,包括且不限於侍衛親軍馬、步軍指揮使司的禁軍,甚至是蕃人軍隊。
但這也並非絕對。
就以禁軍——侍衛親軍馬司轄下的蕃落軍團為例,全軍團八十余個營,秦州駐扎十七營、渭州十四營、原州十二營、鎮戎軍十二營,德順軍七營、環州五營、延安府四營、慶州四營、鳳翔府二營、涇州二營、保安軍二營,隴州一營。
可見駐扎在秦州、渭州、原州的軍隊並不比駐扎在鎮戎軍、德順軍的軍隊少,其中原因,就在於鎮戎軍至渭州間的道路屬於高低凹處的坦谷,道理開闊平坦、易攻難守,一旦西夏突破鎮戎軍,即能南下威脅秦州與鳳翔府,又可沿“渭州——涇州——邠州”這條路直接威脅京兆府,故駐扎在秦州與渭州的軍隊也不少。
趙暘仔細聽著郭逵的介紹,心下恍然:原來渭州就是後世的甘肅平涼市,鎮戎軍就是寧夏固原。
待大致介紹完畢,趙暘又請郭逵作為向導,領他們實地勘察涇原路,種診、種諤率天武第五軍第一營五百名禁軍作為護衛,而種諮則留守軍中,主持修築營寨事宜。
渭州,也就是日後的平涼市,坐落於高原間的一條狹谷內,北南兩面皆是高塬、高丘,向東南可至涇州,即日後的涇川縣,而向西則可進入固原南部的坦谷,北上即可抵達固原,或以當前的稱呼,鎮戎軍。
而隸於渭州的禁軍、廂軍、蕃兵,前兩者大多駐於渭州城內外,而蕃民則主要駐於渭州南北兩面的高塬上,畢竟高塬地形錯綜複雜,兩處高塬間的羊腸小谷不計其數,這些都要派人把守,免得被西夏滲透。
在趙暘一行人前往渭州西側坦谷的途中,他們遇到了一支商旅,規模不算大,共七八輛車,二三十人,見到護行的天武軍打著“宋”、“趙”及“天武第五軍”的旗號,趕忙為這支禁軍讓路,同時一臉好奇地站在路旁觀瞧。
盡管隔著幾丈遠,坐在馬車車夫側位的趙暘仍能聽到那些人在小聲議論,猜測天武第五軍屬於哪支禁軍。
騎馬跟行在馬車旁的郭逵笑道:“上四軍,尤其是殿前司禁軍,難得有入陝西的,前幾日看到朝廷派人送來的公文,下官亦頗感不可思議。”
趙暘微微一笑,隨即問郭逵道:“這支商隊是?”
郭逵轉頭打量了幾眼那支商隊,解釋道:“估計是剛從榷場歸來的商隊。”
“宋夏互市的榷場?這附近有?”
“有,且不止一處。”郭逵點點頭,解釋道:“據我所知,真宗朝鹹平五年,西夏李繼遷便於靈、夏二州蕃族屯聚的赤沙川、橐駝口,分別設置榷場,定期與我大宋這邊互市。景德四年時,我大宋正式於保安軍設置榷場,即如今的鄜延路保安軍,不過後來宋夏交惡便關閉了。……慶歷四年宋夏議和後,朝廷於保安軍順寧寨重開榷場,又增設鎮戎軍高平寨榷場,近些年又陸續在久良津、吳堡、銀星、金湯、白豹、蝦嘛、折薑等地設次一級的榷場。……那隊商旅,應是剛從鎮戎軍高平寨返回。”
見郭逵如數家珍,不止趙暘嘖嘖稱奇,坐在馬車內的范純仁與文同亦是連連稱讚,這令其實最為年長的郭逵有些不好意思,帶著幾分靦腆道:“閑來無事時,我便樂於翻看公文記錄,久而久之便記下了,不足為奇。”
“仲通兄太過謙了。”
趙暘笑著喚著郭逵的表字,隨即又好奇問道:“不知兩國互市,具體交易何物?”
郭逵立馬就答道:“西夏多輸出牲畜、藥材以及青鹽,我大宋這邊就多了,主要輸出布匹、繒綺、香藥、瓷器、漆器、茶葉等。”
“茶葉啊……”趙暘撓撓下巴道:“大宋給予西夏的二十五萬‘歲賜’,我記得就有三萬斤茶。”
“另有銀七萬兩千兩、絹十五萬三千匹。”郭逵歎息著補全道。
“能靠陝西這些榷場賺回來麽?”
郭逵搖頭道:“這個我就不知了,得問張知州,他兼任我涇原路的經略使。”
郭逵的職務是涇原路都監,正八品的武職,而榷場屬於“經略”范疇,他自然不知。
順便一提,宋國都監大致分兩種,其一是路分都監,其二是州府都監。前者負責該路禁軍的屯戍、邊防、訓練事務;而後者負責州府本城的屯戍、訓練、器甲、差使等事。
而郭逵所任涇原路都監,而非渭州都監,就說明他是路分都監。
至於張亢兼任涇原路都部署,全稱為“涇原路兵馬都部署”,顧名思義即指涇原路的兵馬都歸他部署調度,若出了問題,便定他的罪。
這也是陝西四路的“特色”:基本上都是知州兼都部署、轉運使、經略使,一人身兼四職,防止出問題時相互推卸責任,而其他州路則多有分權。
從渭州到西側坦谷,足足有七八十裡高原山路,山路並不算崎嶇,但不適應高原環境的五百名禁衛卻累得氣喘籲籲,七八十裡的路程竟走了整整一個白晝。
好在入夜前總算是抵達了西側的坦谷,趙暘便下令準備過夜。
高原間的坦谷,歷來風大,尤其是夜裡,好在趙暘這一行來時就準備了材薪,倒也不必再趕忙砍伐林木,點燃篝火,倒也能撐一晚。
次日,即五月初四天明,郭逵帶著趙暘、范純仁、文同、種診等人登上坦谷西側的高塬,指著西面對趙暘道:“副使,此處再往西便是德順軍境內,駐有侍衛親軍馬司蕃落軍團七個指揮,共二千八百名騎兵;及步司保捷軍團一個指揮,為五百人。另有當地漢蕃鄉兵約兩千余……”
趙暘站在高塬上眺望著到處都是溝壑的遠處,皺眉問道:“如此多溝壑,這塬上可以跑馬?”
郭逵點頭道:“只要熟悉地形,避開那些溝壑即可。”
趙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所以,德順軍是為了側應渭州?”
“不止。”郭逵搖頭補充道:“德順軍位於高處,可以兼防北面的西安州,西北的會州,及西側與西南的秦鳳路與東面的渭州……”
期間,范純仁取出紙筆,將郭逵所言及此地環境大致通通記錄下來,而文同則以炭筆在紙上草繪附近地形,寥寥數筆便當地地形輪廓勾勒出來,令在旁的種諤歎為觀止。
不多時,待文同將幾幅當地地形的草繪遞給趙暘,趙暘亦是嘖嘖稱讚:“不愧是文同兄,書畫雙絕。”
“若文通在此,他必然不服。”文同哈哈笑道。
文通即沈遘,在趙暘結識的一群人當中,論書畫,就屬沈遘與文同難分高下,連范純仁、錢公輔都難以企及。
如今沈遘在汴京擔任技術司司使,司內但凡涉及圖紙,都由沈遘親自繪製;而文同則被趙暘帶到陝西,任幕僚謀士,專門負責繪錄陝西地形,也是令二人都施展善於繪畫的長處。
稍後,待范純仁與文同都記錄地差不多了,趙暘一行便又下了高塬,在五百禁軍的保護下,繼續往北,前往鎮戎軍。
鎮戎軍的主城寨,就在於這條狹長坦谷的北部入口處,毋庸置疑的戰略扼要之地。
不過在此之前,趙暘一行需經過由當地侍衛親軍馬步司禁軍把守的谷口營寨,這座營寨正好建在谷口,連接兩側的高塬,將整個谷口全部封死。
且營寨外設有柵欄、拒馬、鹿角等障礙,兩側高塬上又設有哨塔、瞭望塔,防守可謂是相當森嚴。
也難怪,畢竟都被西夏攻破好幾回了,張亢自然要在這裡多花心思。
臨近營寨時,郭逵率先策馬向前。
駐守的禁軍多認得這位涇原路都監,帶隊都頭忙上前行禮:“郭都監今日來視察我鎮戎軍?”
郭逵正色道:“我今日陪同朝廷特派經略招討安撫副使小趙郎君一同來視察鎮戎軍,你立即派人稟告馮知軍。”
經略、招討、安撫副使?
三職合一的副使名頭,將那名都頭嚇了一跳,趕緊派人去稟告。
待趙暘一行闖過營寨,來到鎮戎軍的主城寨高平寨,鎮戎軍主官馮文俊忙帶著前來相迎,待見到郭逵後急問:“那位趙副使在何處?”
郭逵抬手指向趙暘,介紹道:“這位便是朝廷所派經略招討安撫副使,工部郎中,加給事中、右司諫,兼領天武第五軍指揮使趙暘、趙副使。”
一連串的官職聽得馮文俊目瞪口呆,待回過神來後連忙行禮:“知鎮戎軍馮文俊,見過趙副使。”
趙暘見對方最起碼也四十歲,便寬慰道:“都是自己人,馮知軍不必客氣。……馮知軍可否向我大致介紹一下鎮戎軍,比如駐軍情況。”
“遵命。”馮文俊拱手領命,正色道:“我鎮戎軍所駐軍隊,有禁軍侍衛馬司蕃落軍團十二營,一營四百騎,共四千八千騎;又有侍衛步司轄下保捷軍團二營,清邊弩手軍團一營,定功軍團一營,共四營兩千步軍。”
“這麽點?”趙暘皺眉問道:“廂兵、鄉兵、以及蕃兵數量呢?”
馮文俊忙答道:“廂兵有兩千余,鄉兵登記在冊的有兩萬余,不過平日皆散居於軍州內各處,戰時才可征召;至於蕃兵,登記在冊的亦有兩萬,雖聽命於軍州,但大多也都散居於其諸部落內,僅有小部分長期任職,約兩千余人,供軍州驅使。”
趙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然問郭逵道:“蕃落軍團,到底算漢還是算蕃?”
郭逵自然明白趙暘在擔憂什麽,低聲道:“蕃落軍團多為內附我大宋的吐蕃人及其他蕃屬,這些人願意接受編戶齊民,故朝廷放心將其招入侍衛親軍,晉為禁軍,若無意外大抵是可信的。相反,不願接受編戶齊民的,僅與我大宋保持羈縻關系,這些蕃兵需要防范。……這類蕃兵,陝西四路大抵有十萬。算上其部落內的男女老幼,下官猜測,可能至少有二三十萬之眾。”
“僅陝西境內?”
“是的。”
“那境外呢?”
郭逵苦笑道:“那下官就不知了,怕是翻倍都不止。”
從旁馮文俊聽著趙暘與郭逵的對話,也不知該不該聽,心中不禁有些忐忑,試探問道:“恕下官冒昧,趙副使提及蕃落軍團……”
趙暘也不隱瞞,語氣輕松道:“也沒什麽,不過是朝廷要對陝西境內蕃民行編戶齊民之策,我擔心蕃民不滿,便問問蕃落軍團的成分……”
馮文俊嚇了一跳,看看左右低聲道:“此等大事,不合適在外提及吧?”
“沒事。”趙暘瞥了一眼馮文俊身旁那些同樣露出驚容的官員,渾不在意地說道:“西夏正忙著應付遼國的討伐,自顧不暇,應該沒空替宋夏邊境的蕃民撐腰,因此我等要趁這段時間,徹底解除蕃民隱患……具體的,主使高若訥、高相公自會分派任務,我隻管軍事。……馮知軍也要有所防范啊。”
馮文俊拱手道:“上使放心,下官立即派人去盯著那些蕃部落。”
趙暘點點頭,但又不忘叮囑道:“隻許盯梢,不許畫蛇添足。先等高相公派人去安撫拉攏,若其從之,皆大歡喜;若其不從, www.uukanshu.net 再言軍事。”
“遵命!”馮文俊暗暗稱奇,驚訝於趙暘有條不紊的做法。
隨後在馮文俊等人的帶領下,趙暘一行也參觀了高平寨西側的榷場,果然是人山人海,極為熱鬧。
期間,有一名官吏匆匆奔到馮文俊身旁,附耳低語了幾句。
馮文俊點點頭,低聲對趙暘道:“上使攜五百禁軍來此,似是驚動了西夏派駐於此榷場的監督官員,方才有人來報,稱那幾個家夥四處探問上使,及上使隨行五百禁軍的隸屬,要不要……”
“不必理會。”
趙暘搖搖頭道:“西夏得知是遲早的事,我也從未奢求能徹底瞞著西夏實行編戶齊民,反正有遼國牽製著,西夏也自顧不暇。”
次日,趙暘在馮文俊的帶領下視察了鎮戎軍各駐軍營寨,繼而又繼續向北,前往懷德軍視察駐軍情況,緊接著又去了西安州、會州,最後又繞回德順軍,在順路視察了一番後,又回到了渭州。
這一圈視察下來,再加上范純仁、文同還要記錄當地地形地貌,以至於足足花了半個月。
另一邊,高若訥也未閑著,在這半月內接連會見環慶路經略使、知慶州杜杞,秦鳳路經略使、知鳳翔府曹穎叔,鄜延路經略使、判延州李昭亮,另外還見了知河中府程戡、知秦州梁適、知涇州王正倫、知邠州劉幾等陝西官員,共同商討編戶齊民之事。
五月中旬的末尾幾日,有關於宋國欲在陝西四路取締羈縻的流言,在涇原路官員的默許甚至推波助瀾下,迅速傳遍涇原路大大小小的諸蕃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