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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年的她》第二十八節.命運的形式(一)
  第28節.命運的形式

  快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打著白霜的麥秸堆像一個個蒙古包一樣,站立在道路的兩旁。

  曉麗叉好自行車,見家裡人正在吃飯,就把書包放在堂屋門口一個木架子上,然後朝驢棚走去。

  見驢槽裡已有了草食,她又拿起鐵鍬把濕糞堆了堆,再用鋼叉挑了乾草鋪好。

  正在壓水洗手的時候,她爸爸坐著木質的輪椅從鍋屋裡出來,目光凶狠的瞪著她,沒好氣的厲聲呵斥:

  “又去跟蘇家閨女喝羊湯了?那麽大碗你也能喝完啊...不會打一半回來給弟弟泡個饃饃吃…”

  他惡狠狠的指著曉麗,罵人的話更加難聽:

  “死妮子,真是白養你這麽大,一點都不知道疼家裡...”

  媽媽雖然開口幫閨女說話,但言語中盡是膽怯:

  “人家請她,又不花錢,都在那喝,哪好意思,打回來呀...”

  爸爸被這麽一說,更是氣的大吼大叫起來,把手裡的半塊饅頭摔在地上,對著母女倆不停的罵罵咧咧:

  “你就知道偏心眼子,吃獨食,看她那要死不活的樣子...還能長個怎地...白瞎了羊湯...”

  也許怕招來更大的罵聲,也許早已習慣了,不想再浪費精力,曉麗默默的聽著,自始至終沒吭一聲,也沒為自己辯解一句...

  蘇可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邊磕南瓜子邊笑嘿嘿的看電視。

  媽媽盤腿坐在床上拉鞋底,喊她幫忙穿針。

  在她穿針的時候,媽媽愣愣的盯著她好一會,然後沉沉的歎了口氣:“我有個事想給你說說...”

  蘇可穿好針線遞給媽媽,抬頭看了一眼電視上節目,不緊不慢的問:

  “媽...啥事啊,這麽板正...”說著就收拾桌子上的瓜子皮。

  媽媽歎了一聲:“大燕回來了...”

  聽到這話,她驚喜的睜大了眼睛:“啊...回來了?她來過了?”

  但媽媽的臉上卻沒有一絲高興,把做活的鋼針在頭髮上蹭了幾下:“她不讓我跟你說...”

  蘇可笑哈哈的坐在床沿上:“什麽?不跟我說?她發財了?哈哈...”

  媽媽低頭拉鞋底,歎著氣說:“她要結婚了...”

  “結婚?接什麽婚啊?跟誰啊?”

  蘇可一臉驚詫的看著媽媽,把手中的南瓜子放在桌子上,又坐回床邊等著媽媽為她解疑。

  只見媽媽一邊拉線一邊歎氣:“發什麽財啊...財那麽好發的呀...她懷孕了...”

  蘇可驚恐的大叫一聲:“啥...”

  媽媽沒有抬頭,繼續說:“是山東那邊的,車已經來了,在鎮上住著呢...明天就結過去...”

  蘇可又是一個大大的驚訝:“明天?這麽急...我怎麽沒聽到喇叭?”

  媽媽歎息不已的搖搖頭:

  “你也知道她爹媽那種樣子,不讓上學,硬逼著去打工,這一懷孕...乾不了活,掙不了錢,一家人就煩的不行...”

  “唉…連個被子都不給縫...就買兩床絲綿的...唉...啥也沒有...”

  聽著媽媽的話,蘇可緊緊的皺起眉頭:“我去看看...”說著站起身就往外走。

  媽媽急忙喊住她:“我去了,你三嬸子騎車帶我過去的,她看見我哭,不讓我告訴你...要不,你還是別去了...”

  蘇可咽了一下哽住的喉嚨,忍著鼻酸說:“我去看看吧...一會就來...”

  媽媽也沒再說什麽,拿出床頭的手電筒遞給她:

  “去吧,別待太晚...”

  她裹上爸爸的大棉衣,套上圍脖,急匆匆的出了院門,打著手電筒,一路小跑的朝東南而去...

  拐進一個胡同,就看見黑暗中的一片光亮。

  新建的紅磚平房在燈光裡隱隱映映,紅色大鐵門上貼著紅紙黑底的喜字。

  蘇可走近了,就聽見從院子裡傳出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

  她關了手電,站在門外平定了一下喘息,才走進院子。

  院子裡站著幾個鄉親,其中一個是大燕的爸爸,他看到蘇可,黑沉的臉上擠出一絲笑:

  “可可來了,進屋吧...”

  蘇可回應了他,徑直走到堂屋。

  堂屋還是以前的舊房子,幾個小媳婦圍坐在一個大爐子旁包喜糖。

  一個圍著圍裙,頂著藍色方巾的中年婦女,從乾巴巴的臉上扯出一點勉強的笑意。

  她領著蘇可的胳膊進了裡屋,語氣中盡是抱怨的說了幾句,然後對坐在床上的女孩喊:

  “大燕,可可來了,也就可可不嫌你,悶的跟頭豬樣,快說說話吧...”

  那婦女剛站在門口,就聽見一個年輕女人揶揄挑撥的說話聲:

  “是啊...悶的跟豬一樣,誰也沒多說什麽啊...是吧…整天拉著個臉,咱不計較,讓幹啥咱就幹啥,還不滿意...”

  她的話音落下,引來一陣嚶嚶唧唧的哄嚷...

  只聽一個年輕男人大聲呵斥那女人:

  “你守著人瞎說什麽呢...”說著進屋掃了一眼,招呼蘇可:“可可來了啊...上高二了吧...”

  蘇可笑著回應他:“嗯...高二了...”

  那年輕男人笑了笑:“那...那你們說話...我去外面忙活...”

  轉聲時,對著那中年女人喊了一聲媽,示意讓她也出去。

  大燕媽媽見兩個女孩背著她坐在床沿上,她閉上了嘟嘟囔囔的嘴巴,一臉苦怪的走了出去。

  蘇可插上門,走回大燕身邊。

  大燕低著頭不停的搓著衣角,不敢哭出聲的憋悶,讓她的肩膀劇烈的顫抖著。

  無聲的熱淚源源不斷的從她臉上落下,浸濕了一大片棉褲。

  蘇可急忙脫了手套幫她擦拭,但心酸驟起的淚水像暴雨似的越擦越多。

  蘇可站起身,把情緒崩潰的大燕,輕輕的攬在懷裡...

  這個不知受了什麽天大委屈的女孩,把額頭死死的頂在蘇可的肚子上,拚命的張大嘴巴,肆意無聲的痛哭流涕。

  她全身顫抖的很是激烈,像是要把這十幾年的酸楚哭他個無休無止一樣。

  那嘶啞而沉重的哭聲是那麽的歇斯底裡,又是那麽的茫然無措...

  蘇可用盡全力站穩,希望能為大燕留下一絲溫暖,她想開口安慰,但話還沒出口,自己的淚水就噴湧而出。

  蘇可強忍著哭聲,撫摸著大燕的長發,安慰著她破敗不堪的心靈。

  大燕的身體慢慢平靜下來,壓在蘇可身上的力氣也柔軟了一些。

  而這短短一分多鍾的釋放,感覺像是穿過了整個寒冬,苦苦的等著風吹花散一樣...

  蘇可踏出一條腿,伸長了手臂,夠到了站櫃上的卷紙,撕了一些遞給大燕。

  蘇可輕輕為她擦拭哭紅的雙眼,變著法的哄她:

  “我去拿涼水給你洗洗,不然明天新娘子就變成大熊貓了...”

  大燕被她的話逗笑了,但很快又被陰沉的思緒淹沒掉了。

  她仰起頭,面容憔悴的哽咽悲鳴:“可,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丟人?”

  蘇可裝作聽不懂的樣子,鬼著臉說:

  “丟人?丟誰的人?我從小丟人的事多了去了,除了你,誰還會記得...就那個...那個剃光頭的...你還笑了我大半年..”

  大燕知道她這是想讓自己開心一些,但嘴角剛剛揚起的笑意,就被淚水衝散了。

  她抽抽噎噎的說:“其他人都怕晦氣,只有你還願意來...”

  蘇可不以為然的勸慰她:

  “這說的什麽話啊...這是大喜事,是好事,不興說不高興的話啊…咱穿自己的鞋,走自己的路,不求誰,不用誰,聽那些嚼舌的喪氣話幹什麽...”

  隨後又眯起眼睛,笑嘻嘻的逗她:

  “嗨...你還記得不,三年級的時候,我的腳趾頭被石頭砸了,你用平車推著我上下學,整整一個月啊...你手上都磨出繭子來了,你知道腳好了之後怎麽想的嗎?”

  大燕雙眼含淚,盯著她問:“怎麽想的?”

  蘇可抿著嘴巴,晃著腦袋,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我想再砸一次腳...專車專送...不用自己走路...哈哈...”

  兩個姑娘又好似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孩童時光,互相打趣調侃。

  蘇可理了理大燕的頭髮,安撫到:

  “人生是自己的,不要在意別人的目光,生活可鹽也可甜,鞋子合不合適只有腳知道…”

  “但是如果腳受虧了,那也要勇敢的脫掉不合適的鞋子,哪怕是光腳,也活出自己的精彩來...”

  大燕眼眶紅腫的聽她講完這一大段話,不停的用力點頭。

  自小輟學務農又在外打工兩年的女孩,可能比蘇可更能深刻的明白這段話的含義。

  她目光越發堅定的回應蘇可:“你一句話就把我從糞坑裡拽出來了...我以後會好好活下去...活出個樣來給他們看...”

  她好似想起來更為傷感的事情,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又噙滿了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的往下落。

  蘇可急忙幫她擦拭:“嗯...我相信你一定能過得更好...”

  大燕噎著喉嚨斷斷續續的說:“可...我這...我這一走...以後...恐怕...恐怕...”

  蘇可含淚帶笑的安慰她:“只要有機會,我一定會去看你...”

  為了讓大燕不再感傷,她轉移了話題:“你明天穿什衣服,讓我看看怎麽樣?”

  大燕下床來到門後,指著繩條上一件紅色的羽絨服破顏而笑:“就是這個,怎麽樣...好看不...”

  蘇可摸著衣服讚歎到:“哇...這麽好看啊,你明天穿上肯定漂亮的不得了...”

  見大燕笑了,她也笑了。

  蘇可環顧了一下房間,只見桌上有兩床紅綠被子和一個展開來的粉紅色的皮箱。

  而皮箱裡只有一套紅色的秋衣是新的,其他都是舊衣服。

  箱子旁邊放了一雙紅色的低跟皮鞋,一隻皮鞋裡塞著一雙還未拆包裝的紅色襪子,再也沒有其他新鮮的東西了。

  蘇可臉上拂過一絲憂傷,轉過身來笑眼彎彎的對大燕說:

  “明天可能有風,你裡面穿什麽?”

  大燕解開棉衣扣子,露出一件半舊不新的手工毛衣:

  “有肚子,不能穿太厚,要不然太顯,呶...就穿這個吧,反正到車上就不冷了...”

  蘇可小心翼翼的問:“沒買新的啊...”

  大燕苦笑著搖頭:“一發工資就催我打錢,羽絨服,皮箱,鞋子都是人家買的...”

  “看...那套秋衣還是我硬給他們要的,怎麽可能再買新的呢...”

  蘇可思索了片刻,站起身脫掉棉衣,指著身上的毛衣,笑眯眯的問大燕:

  “這個怎麽樣?”

  大燕摸了摸她身上的毛衣欣喜的說:

  “這毛衣真好看,這麽滑溜,一定很貴吧...”

  蘇可神氣滿滿的翹起下巴:

  “我也不知道,這個是考試得的獎...”

  說著她快速脫掉身上的毛衣:“我就穿過幾天,明天你穿這個...”

  大燕急忙按住她的胳膊:

  “不不...你也好不容易有件像樣的...我這個還行...羽絨服一蓋就看不到了...”

  蘇可從從大燕的眼鏡裡看的出她很喜歡這件毛衣,畢竟每個女孩子都希望做一個漂亮體面的新娘子。

  蘇可把毛衣硬塞到大燕懷裡:

  “我多厲害,下次考試再得個更好的…”

  “你呀...結婚是大事,到那邊肯定要換衣服什麽的…讓外人看到穿個呲了線的毛衣,那多不好,還不知道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瞎說什麽呢...”

  “快,穿上試試,你骨架小肯定能穿上...”

  大燕推脫幾次拗不過她,也就穿上了,扭捏羞赧的問:“怎樣...”

  蘇可後退兩步,托著下巴盈盈而笑:

  “嗯...不錯,來,把羽絨服也試一下...”說著就把羽絨服摘下來為她穿上。

  雖然毛衣不是花色的,但精致高貴的質地,配上明亮的紅色,整個人的氣色一下子提升了很多。

  兩小無猜的小姐倆一直說話到其他人都散去,才戀戀不舍的分開。

  蘇可臨走時,大燕非要送出門,來到胡同轉角才停住腳步。

  大燕猶豫了片刻,支支吾吾的對蘇可說:

  “我...我想...我想用你的名字給小孩起名,我想讓他跟你一樣聰明善良...你...你...願意嗎...”

  蘇可露出誇張的驚喜表情:

  “當然願意了...我的天...謝謝你...”

  兩人又說笑了幾句, 在大哥的催促下才各自轉身離開...

  蘇可回到家,圍脖手套沒脫就往媽媽床上一躺。

  她眼睛緊緊盯著屋上的蘆葦頂,不時的長籲短歎...

  愣了好一會,她幽幽的問媽媽:“媽,我怎麽沒見她家支鍋啊...”

  媽媽滿是心疼的歎了口氣:

  “還支鍋呢,禮都不下了,就幾個忙人弄上一桌...”

  “唉...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就這樣出嫁了…唉...也沒個好樣,還被人說來說去,唉...”

  媽媽幾句話說的蘇可也沒了心情,愁容滿面的看著電視裡的元旦晚會,怎麽也笑不出來。

  第二天她竟睡過了頭,等她起床已是6點20。

  她穿好衣服,支著耳朵聽了聽,走出院門來到大路,招呼了幾個鄰裡便回家了。

  她洗漱完正要拌豬食,媽媽說都已經喂好了。

  她看著媽媽坐在板凳上拍打著自己的腿,就蹲下幫著揉捏:

  “你也不喊我啊...你等我喂啊...”

  媽媽看了她一眼,歎了歎氣:“大燕一大早就發車了,喊你幹嘛...”

  蘇可楞了一下神,重重的歎息聲壓低了她的雙肩。

  她咬了咬嘴唇無奈的說:

  “她可能不想看見我...”隨即幽怨了幾句也不再提及。

  蘇可從鍋裡拿出一個燙手的紅薯,坐在門檻上,吹吹打打的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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