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惱的吳馳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非得當出頭鳥，給下車的少府設個坑，現在被收拾了吧?

　　下車是官場術語，又稱履新，指剛剛到任。

　　現在好了，少府手握《武德律》，引經據典，指摘民曹各處差錯。

　　良心話，不做不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

　　民曹管的就是家長裡短，婚配、授田都是容易出錯的地方，一查一個準。

　　別說新豐民曹還真有不法勾當，就是一個立場公平公正的民曹，也難免在這兩方面跌跟頭。

　　戶籍之外，一紙辭文擺在案頭。

　　辭有多種意義，在這裡專指平民向官府、朝廷上書的呈文。

　　“新豐豪強某，請娶官娃楊絮。”

　　柯斜笑了。

　　還真有人頭鐵啊！

　　“司戶佐怎麽看?”柯斜似笑非笑地審視著吳馳。

　　吳馳只能站著看。

　　“依律令，良賤不婚，必須駁回。”

　　什麽叫審時度勢?

　　少府來玩找茬遊戲了，吳馳但凡頭鐵一點，沒準又挨笞杖了。

　　“雜戶不得與良人成婚，違者杖一百。良人娶官戶女，加二等，並糾正。”柯斜鼻孔裡哼了一聲。

　　良人，是指正常的庶民。

　　因為謀逆之類的大罪，去除民籍而為官戶，依次大赦為蕃戶、雜戶，最後經赦免可為良人。

　　蕃戶、雜戶、匠戶、樂戶，合稱色人，為“各色人等”的簡稱。

　　有一點，普通良人與色人的想法天差地別。

　　良人希望攤上一個明君，然後這一位能長生不老，最好能再坐龍椅五百年;

　　色人希望，死、死、死，趕緊多死幾個皇帝，多來幾次大赦，換得自由。

　　現在這事，某些人以為屁股挺一挺就能過去了，美不死你，糾正就是直接否認這樁婚事的合法性，官戶直接回官府繼續接受管理。

　　按說，這麽違背常理的呈文，就不應該出現在民曹寮房裡，柯斜可不敢保證這裡頭就一定沒坑的。

　　十裡官場九裡坑，還有一裡白骨森。

　　吳馳從柯斜上任伊始，就在給少府挖坑，柯斜不小心都不行。

　　“姬丕顏娶魯芝雪，似乎有些不妥吧?”柯斜吹毛求疵。“魯氏的先祖出自周朝姬氏，雖然不是同姓，好歹是同宗吧?”

　　吳馳都快崩潰了，合著你還真一條條核查唄?

　　“稟少府，由姬氏分出的魯氏、衛氏，承周文王之嗣;分出的凡氏、蔣氏，為周公旦之後。”

　　“因為分封的緣故，各自成為一國之本，立了宗族，所以在前朝就有規定，與姬氏的通婚不受禁令限制。”

　　吳馳擦了一把額頭的汗，綠豆小眼閃爍著驚慌。

　　好懸，這種冷僻的知識，幸虧當年有興趣看過一眼，要不然肯定中招。

　　要是慌慌張張按照柯斜所說，強行拆了姬丕顏與魯芝雪的姻緣，勢必被告到雍州，除了這個流外官身也不是不可能。

　　咦，這個一看就不像好人的司戶佐，還真有兩把刷子啊！

　　柯斜特意點出這一條，就是反挖一坑，想不到吳馳還真懂。

　　官員動不動就挖坑，難怪從灞水到新豐城的路都破破爛爛。

　　“城南錢李氏犯七出之口舌，為什麽不去?”柯斜隨口問道。

　　七出是指犯了無子、淫泆、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惡疾七種過失，可以由男方主動斷了姻緣，不管女方是已嫁或尚未來得及嫁。

　　當然，也是有先決條件的。

　　比如說無子這一條，必須是到五十歲無子才可以離，四十九歲都不行。

　　舅姑一詞，在唐朝是公公婆婆的別稱。

　　不事舅姑，說的是不侍候公婆。

　　事，通“侍”。

　　口舌嘛，就是兩口子吵架了，吵得太厲害，不如離了算。

　　吳馳松了口氣，綠豆小眼裡重新閃過生機:“回少府，七出律令裡還有三不去，其中第一條為經持舅姑之喪，所以不合分離，違者杖一百，追還合婚。”

　　三不去，經持舅姑之喪、娶時賤後貴、有所受無所歸(沒娘家了)。

　　有這三條的，輕易不離，有奸情、惡疾除外。

　　吳馳能感覺到，少府不再追問那些讓人頭疼的難題，改問比較常規的問題，大約是敲打結束了，並不想徹底弄死自己、或者斷了自己的前程。

　　吳馳說的那一條不去嘛，很好理解，婆娘為你把耶娘送下葬了，你轉頭跟人吵架、要趕人走，哪有這好事?

　　唐朝因為平陽昭公主的原因，女子的地位比從前高了許多，律令中對女子也多有關照。

　　柯斜輕笑，也沒過於深入盤查。

　　呵呵，哪裡都一樣，外表光鮮亮麗，內裡汙穢不堪，要一次性把所有問題解決了——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喲。

　　柯斜離去後，吳馳在寮房裡靜靜地坐了許久，綠豆小眼來回打轉轉，左右為難。

　　左右逢源的人雖多，卻不是吳馳。

　　他一個小小的司戶佐，怎麽敢學人騎牆?

　　會摔死的！

　　地動山搖，肉山似的女典獄高陽妍衝進了縣尉公房。

　　高陽妍複姓高陽， www.uukanshu.net 是衙門裡少有的女吏員。

　　縱然因為娘子軍的緣故，官府體系中的底層、佐官、流外官、吏員對女性更放開了些，但總體數量不會太大。

　　“更”字是沒錯的，即便在唐朝之前，其他的朝代也有內宮中的女官，在監獄體系也有女典獄，不能一棍子打死說就沒女人當官吏。

　　“少府，那幫遊俠兒又打起來了！”

　　精髓就在這“又”字。

　　判了一年徒刑的遊俠兒，精力旺盛得令人發指，耕作扶犁就嚶嚶嚶，一言不合就先打一場。

　　柯斜無奈:“那你還不驅趕開?”

　　高陽妍肥肥的面孔左右甩動:“趕不開！這些瓜慫惹惱了東潘莊的潘金鳳，十七個人被輪流抽。”

　　潘金鳳是這十八名遊俠兒裡唯一的女子，家境殷實，偏偏羨慕遊俠兒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生活，跟一群成天惹是生非的遊俠兒廝混，這不就一起到縣獄裡勞動改造了嘛。

　　她的心願是入娘子軍，可娘子軍已經成為了歷史，連平陽昭公主都薨(hōng，諸侯、三品以上官員及正妻死亡專用詞)了三年多了。

　　也就遊俠兒生涯勉強能滿足她對前人的向往了。

　　別看潘金鳳身姿勻稱，沒有高陽妍這體格，可她下手才是真的狠，十七名遊俠兒也僅僅讓她嘴角青了一塊。

　　“再出口成髒，見一次揍一次！”

　　潘金鳳踩著一塊石頭，眼現怒火。

　　面容，薄有姿色;

　　身材，可以成為花木蘭第二。

　　難怪成天跟遊俠兒廝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