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這天，史婉蓮忙碌了一整天。中午剛招待完洪水芹母子，晚上又被村民連拖帶拽地請去吃飯，來回的應酬讓她感到疲憊不堪。

　　臨睡前，她忍不住向高元健抱怨過年的種種繁瑣，特別是洪水芹的貿然拜年。“你知道嗎?這個洪水芹非要認我媽做乾娘，婉雲和婉香都不喜歡她來我們家。今天幸虧有你在場，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和她聊什麽。”

　　“哦，來者是客，冷落人家總不太好吧。”高元健不以為然地說道。

　　“我們熱情客氣，她下次還來;她來了，我們又不高興。做人何必這麽矛盾虛偽呢?”史婉蓮反駁道。

　　“禮貌待客怎麽是虛偽呢?人家無權無勢，來給你們拜年，你們即使再不歡迎人家，也不能給人家難堪啊！否則，史家的仁義禮智信不是名不副實了嗎?”高元健寸步不讓。

　　“你今天吃錯什麽藥了?我們不喜歡她來，是因為她無權無勢嗎?我是那種人逢權勢走的勢利鬼嗎?”史婉蓮這回也紅了臉，和丈夫杠上了。

　　“我終於看出來了，你以及你們全家，骨子裡都是鄙視農民、嫌棄農民的。所以，職工群眾反映你做營業員時，對農民兄弟缺少階級感情，這話也確實沒有冤枉你！”高元健一針見血。

　　“你……你要亂扣帽子我也沒辦法。我瞧不上的人，不管是誰，要我假裝喜歡，我也做不到！”史婉蓮氣得臉色煞白。

　　“你們瞧不上農民，也不見得你們比農民高級多少啊！你們那麽高級，為何我們每次來孝義莊，還要寄宿在洪二嬸家呢?你看，洪二嬸給我們蓋最好的被子，房間裡打掃得這麽乾淨……人都是互相尊重互相幫忙的嘛！我們不能一邊需要人家幫忙，一邊又瞧不上人家……”

　　“你不要以偏概全，擴大打擊面！我們什麽時候瞧不上洪二嬸了?高元健，你今天太過分了！你過度解讀有完沒完?”

　　那晚，夫婦倆發生了激烈的爭吵。結婚三年多來，他們還是第一次吵得這麽傷筋動骨。

　　一九六六年的春節，高元健依照慣例，在孝義莊的嶽母家重逢了摯友紐恭。歲月在他們身上留下了痕跡，昔日青春的銳氣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歲月賦予的滄桑感。

　　在一九六二年冬天，他倆在分別之際就約定:除了平時保持通信聯系，每年至少見面一次，並且要做一世的弟兄，同聲共氣，榮辱與共，永不相負。

　　高元健一見到紐恭，便直截了當地問:“這回部隊調整，你可以申請工作變動了吧?反正要變的話，遲變不如早變——這是我個人的觀點。因為，在地方上工作非常鍛煉人。”

　　“嗯，我都幾次申請工作變動了，這回應該會批準了，估計今年四五月份會有結果吧。你的組織問題進展得怎麽樣了?”

　　高元健搖著頭，歎了口氣道:“毫無進展！還是卡在社會關系上……時勢造英雄，這輩子若遇不到一個大變革時機，我恐怕是要壯志未酬身先死了。”

　　“要我說，第一養好身體，第二照顧好家庭，至於其他麽，隨遇而安吧。個人志向再大，天時、地利、人和不來配合，有用嗎?”紐恭總是能夠把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進行無縫對接。

　　“理是這個理。但是每個時代總會有一些不自量力的堂吉訶德，也許我就是其中之一吧！要我蠅營狗苟、碌碌無為地過一輩子，無疑是一種慢性自殺，那我寧可現在就了斷這五谷之軀。”高元健頗不以為然。

　　“隨遇而安，不等於蠅營狗苟哦！照顧好身體和家庭，也不等於碌碌無為啊！我發現，你現在的思想有點偏激，愛走極端，容易過度解讀，並且操之過急。這幾年，你在地方上搞社會分化搞多了，是不是容易著急上火，有點擴大化傾向了呢?”紐恭毫不諱言地指出了老同學分別後的性格變化。

　　“哦?婉蓮也說我現在說話越來越愛走極端，動勿動就給她貼標簽……來孝義莊這幾天，我們兩個都吵了好幾回嘴了。究竟是我的思想太激進，還是你們的思想太非主流社會階層了?你們反思過這個問題嗎?

　　熱鬧而辛苦的春節一過，倏忽就到了四月芳菲天。

　　草長鶯飛，地氣漸暖。浣紗江在幾場春雨後，便暴漲了好高一截，像一條被水泡脹的海帶，突然變得豐腴油亮起來。

　　尤其是在春雨迷蒙的早晨，半空中浮動著一層輕紗般的雨絲，打著江面，打著岸邊的楊柳雜草，打著文人墨客的詩情畫意……於是，一種令人感覺不到的輕微聲響，把整條江襯托得靜謐極了。忽然，欵乃一聲，一隻小小的烏篷船搖著櫓從岸邊駛入江心，把一幅靜態的江南雨景圖給搖活了。

　　五月中旬末的一天，史婉蓮臨下班時突然接到通知:今晚七點，生產資料公司全體幹部，須到物資局大樓大會堂參加緊急會議。

　　會議內容是貫徹上級一個重要通知。

　　史婉蓮到會後，得知是動員物資局幹部、群眾參加一場大運動，並準備從十來家直屬公司中抽調幹部，組成物資局的領導機構來開展這場大運動。

　　盡管史婉蓮向來對時政不敏感，而且對一次次運動早已習以為常，但這次驟然緊張的氣氛，還是讓她預感到一場大風暴即將來臨。

　　同心苑裡最先受衝擊的是趙珍娜老師。

　　她在全國權威英語刊物上發表過的幾篇介紹某些國家禮儀習俗的英語文章，由於被認為與社會主義理念不符而遭到批判。

　　由於趙珍娜是暨陽中學首席英語教師，並兼任暨陽縣英語教研組長，她因此成了受到暨陽縣教委公開批判的學者。

　　她的教研組長頭銜自然是被最先擼掉的，接著班主任也不給當了，隻準暫時做普通的英語任課老師……她現在的主要任務就是回家反省、寫材料，等待接受廣大群眾的進一步審查和批判。

　　那日，史婉蓮隔著窗，看到夾著書本低著頭走進同心苑的趙珍娜，惻隱之心油然而生——她原本昂首挺胸、趾高氣揚、精神抖擻的走姿已不複存在，像一枝被霜打過的花骨朵，再也抬不起頭來。本來就嬌小玲瓏的身材，現在更顯瘦削單薄，仿佛一隻人形風箏，一陣大風吹來，便可扶搖上天。

　　“一會兒號召大家學英語，一會兒又把英語老師打倒，這實在是讓人摸不清頭腦啊！”史婉蓮感到困惑不已。

　　沒過多久，暨陽中學校長也因為推崇某種教育理念，過分強調“智育和分數至上”而遭到大字報的批判。與此同時，趙珍娜再次被學生舉報，指稱其持有與當前主流教育觀相悖的特定思想傾向，因而被視為“公眾質疑的對象”，並接受了來自群眾的大字報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