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政權在建立過程中,是有過孤臣的。
最有名的當屬賈詡。
他在宛城時獻計張繡,讓魏武曹操兵敗且喪曹昂以及典韋後,便知道自身處於嫌疑之地,故而成為曹魏臣子後,便闔門自守、退無私交,男女嫁娶不結高門。
然而,此中還有一層緣由,乃是他曾給董卓余孽李傕、郭汜出謀劃策,攻陷帝都長安,將漢室威嚴踐踏入塵埃中。
亦令天下有識之士深為不齒,不想與他有任何交集。
只不過,賈詡也不是純粹的孤臣。
在魏奪嫡期間,他還參與了進去,以一錘定音之言促使曹操將曹丕立為世子。
是故,曹丕繼位之後還不忘報答這番情誼,以他為太尉,捧上了三公之列。這番操作之離譜,就連遠在江東的孫權都嗤笑了。
另一孤臣,乃是程昱。
其人性情剛戾,常與他人為迕,幾乎到了人嫌狗憎的地步,時常被人構陷謀反。
但也是如此,他被曹操倚為腹心、不吝信重,在剛奉漢天子劉協歸來許縣的時候,曹操便以他為東中郎將、領濟陰太守,都督兗州事了!
且此二人的後輩子侄,如今在朝中也同樣顯貴,就是沒有什麽親近之家而已。
如若以賈詡、程昱二人為例來看,似是給天子當孤臣也挺不錯的......好像付出與回報能成正比的.....
但卻不然。
所謂彼一時,此一時也!
賈程二人當孤臣的時候,曹魏政權還很弱小,還很艱辛的活在北方霸主袁紹的陰影下,所以那時候內部沒有什麽激烈矛盾,諸多臣僚都知道群策群力輔佐曹操克成大業、自身才能迎來回報,彼此之間都不會有大肆爭權奪利的內鬥之心。
而如今呢?
在赤壁之戰前,曹魏就是雄霸北方的天下最強諸侯了!
如今代漢都快十年了!
也就是說,諸臣僚早就迎來了分享勝利果實的時刻。
君權與臣權永遠是對立的、此消彼長的;在分歧之中鬥爭、在鬥爭中妥協,是政權永恆的旋律。
如此,當了君主的孤臣、以身作君王的利刃,自然也不會迎來什麽好果子吃了。
或是說,以夏侯家的功勳,即使夏侯惠當了孤臣,整個家族也不會迎來覆滅的結果——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家族棄車保帥、將夏侯惠當作棄子了而已。
而最有可能迎來的結果,則是夏侯惠在當孤臣的過程中,可以倚仗君主的器重與放權悄然反哺家族、讓家族重振門楣。
從夏侯家族的角度上看,屈一人可令整個家族受益複興。
以夏侯惠個人的角度出發,且為人子者,當為家族牟利而不惜身;為人臣者,當為君主效忠而不以個人榮辱為念。
怎麽看來,都是很劃算的交易。
或許,天子曹叡讓夏侯惠當孤臣,也大致帶著如此思慮的罷。
但夏侯衡則不能苟同!
相反,他心中對如此安排忿恚難耐,恨不得當面指著天子曹叡的鼻子狂噴一臉口水。
蓋因曹叡物色孤臣的人選,挑選任何一家功勳子侄都行,唯獨不可將此“殊榮”加諸在夏侯淵一系之後!
這不是殊榮,而是刻薄寡恩!
薄涼至極!
細數夏侯淵一生,便可以知曉緣由所在了。
最初,魏武曹操還未開始創業之時,夏侯淵與曹操乃是連襟、交情莫逆。且曹操在鄉閭犯了重罪,就是夏侯淵不顧名節、不念安危以身為他頂罪被下了牢獄。
後董卓亂漢,曹操起兵討之,夏侯淵散盡家財、糾集僮客誓死影從,臨陣登鋒履刃不曾有過一分猶豫。
漢天子劉協被安置在許昌後,同樣是夏侯淵擔任了潁川太守,為曹操監視隨劉協與隨之東歸的臣子,肅清肘腋間的隱患。
再後,則是五出平叛,東征西討,無不摧者!
尤其是在鎮守長安之後,僅用了三年的時間,便都督眾將擊潰馬超、攻殺韓遂、屠滅興國氐、枹罕宋建、百項氐;轉戰安定高平討平匈奴屠各與鮮卑小種部落,進軍小湟中逼迫河西諸羌部盡俯首稱降,徹底平定隴右、將為禍雍涼百余年的羌亂畫上句號。
虎步關右,所向無前。
仲尼有言“吾與爾不如也”。
這是當時魏武曹操對夏侯淵的感慨,且曹操每每會見羌胡首領之時,皆會讓夏侯淵一並出席,以威懾諸羌胡王。
可以說,在諸曹諸夏侯之中,夏侯淵的功績自稱第二、無人敢自稱第一。
然而........
待他死難在漢中郡後,卻迎來了被曹操稱呼為“白地將軍”的恥辱定論!
白地者,謂大漠不生草木、多白沙也。
說白了就是“空空如也的將軍”!
如此言論,與淵何其薄也!
哪怕是知道魏武曹操在作此言論時的思慮,是因為當時夏侯淵戰死後軍中將吏懼怖、如喪考妣,故而未了安定軍心、不欲兵將棄地而逃,才有了貶低夏侯淵將才的言論。
但這也是夏侯衡無法接受的言論。
自古人死為大!
且人過留名、雁過留聲!
不吝為曹操以身代罪,不辭艱辛、不惜性命為曹魏基業戎馬了一生,且立下偌大功績的夏侯淵,在不幸戰死之後、在迎來臧否一生之時,身為君主的曹操為了一時之計,竟給出了“白地將軍”的身後名、親自將之釘在了青史的恥辱柱上?!
夏侯淵何其不值也!
亦是曹操何其生性薄涼也!
或是說,上一輩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也改變不了了,不必太多於糾結。
然而,令夏侯衡無法接受的是,曹家對夏侯家的上一輩已然刻薄寡恩至極了,現在還要對下一輩繼續薄涼屈待?!
是的,曹叡讓夏侯惠當孤臣就是薄涼!
夏侯一族與曹家世為婚姻,乃是肺腑之臣,且以父輩勳業,子侄後輩只要不犯事,哪怕是中庸之才都能位列兩千石!累世簪纓乃必然!
而夏侯惠更不一般。
在夏侯衡心中,這位六弟文韜可追已故夏侯榮、武略可比肩夏侯尚,只要勤勉任事好生積累資歷,假以時日成為社稷重臣、如夏侯淵般鎮守一方乃是必然之事!
重振門楣易如反掌!
何須充當天子孤臣、以得罪廟堂公卿百官與宗室元勳的代價來換呢?
再者,曹叡挑選誰當孤臣不是挑啊?
秦朗、曹肇、夏侯獻、曹爽等人都已然出仕了,也跟在曹叡身邊那麽久了,為何不讓他們其中一個當孤臣呢?
夏侯惠才出仕不到半年,偏偏就被挑中了!
莫非,在你曹家的眼裡,就夏侯淵一系好欺負、活該的嗎?
帶著這樣的思緒,憤慨難當的夏侯衡轉身向北,做出指著皇宮怒罵的有悖君臣之道行舉也就不意外了。
夏侯惠則是很從容。
雖然他也覺得曹叡很薄涼,但當了天子孤臣後,更能實現自身心中的謀劃。
是故,他起身輕撫長兄之背,低聲勸說道,“大兄莫要如此。事已成定局,忿怒也無濟於事,且大兄若是作了犯忌諱之舉,恐令家門招禍。”
言罷,還以目示意夏侯衡,讓他看一眼在遠處等著伺候的小婢小童。
也令夏侯衡猛然驚醒。
哪怕他知道,離得遠遠的小婢小童聽不到兩兄弟的言辭,但卻能大致看出二人的爭執。
他可沒有忘記,自己的細君就是曹家人啊!
曹家的女子可不是讓人省心的主。
要知道,夏侯尚壯年傷感而亡,就是因為德陽公主的關系;而夏侯楙一度被兄弟誣告謀反,同樣是清河公主的作祟!
他所娶的雖然只是海陽哀侯之女,且德行淑良,但小心點總是好的。
畢竟,天家之女又不愁改嫁!
“嗯,我知矣。”
平複情緒的夏侯衡輕輕頷首,就勢坐下,“稚權無需憂慮。若是我細君知曉你我爭執且問起緣由,我便說是你無有孝行,猶來與我爭辯不欲娶妻如此早之事罷。”
啊~
你這.....
我是不是還得誇你一句心思縝密、聰明機智找了個好理由啊?
夏侯惠聽罷,好一陣無語。
也陡然覺得暑氣有些難耐了起來,索性起身高聲招呼遠處的小童再奉來冰鎮米醴,以及讓小婢將小亭內狼藉收拾了。
少時,小婢小童忙活畢,再次被遣開。
已然徹底平複心緒的夏侯衡,也終於拿出了家主的擔當與睿智,低聲問道,“如稚權所言,事無可改易矣,不若早做應對綢繆。以稚權之智,想必早有思慮,且說說罷,需我與家中如何配合你?”
不愧是十數歲便掌家的大兄啊~
在心中讚了聲,夏侯惠很恭敬的給其斟酒,緩緩而道,“大兄,倉促之間我也沒有什麽思慮,就想到了三點。”
“嗯,且說。”
“一者,乃是我在上疏舉薦杜恕之後,大兄再讓我外出居住,做出惱怒於我、與我分家各居之舉。如此,日後我有何行舉,他人皆不會遷怒家中了。”
“好。”
“二者,天子令我當孤臣之事, 大兄一人知便好,無需知會仲兄、四兄以及義權。非是我以諸兄弟口風不嚴,而是想讓他們對我心有不滿,不令旁人警覺,也讓我日後有機會為家中裨益時,無人置喙家中乃是得了我之利。”
“唉.....依伱。”
“三者,請大兄為我在城外尋個清靜之地。大兄是知道的,洛陽城內龍蛇混雜、各家耳目眾多。我日後若想與家中聯系,還是在城外的好。”
“這事好說。”
夏侯衡讚許的點了點頭,“早年我在宜陽縣地界、就是陽渠的西端頭置了一片地,依山傍水,很是清靜,且安排了四十余戶徒附在耕種,皆是信得過的人,轉與你名下便是。且其中有幾家徒附有子弟被我安排在谷城當郡兵,日後稚權與家中聯系,便以他們的名義作書信傳遞即可。”
說罷,他又有些傷感的感慨了句,“唉,就是委屈稚權了。”
亦沒有了再敘話的心情,打算起身歸去宅屋,還不忘隨口說了句,“日後,稚權且安心謀己即可,有何事盡管使人尋我,為兄定會辦妥。”
“啊!”
卻不想,他話語甫一落下,夏侯惠猛然拍了下額頭,“大兄,我還真忘提及一事了!”
噫~
我家六弟就是機警!
須臾之間,便想到疏忽之事了!
眉目間略帶讚許的夏侯衡,聞言再度坐了下來,隻手沾須而問,“還疏忽了何事?稚權但說無妨。”
而夏侯惠則是在臉龐泛起了討好的笑容,雙手向前一攤。
“大兄,我差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