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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逆》第六十章、加官
  君權與臣權永遠是對立的。

  在大多數時候,所謂的君臣戮力一心,其實來自是雙方各退一步的妥協;在彼此爭執的過程中采取了折中的、彼此皆可接受的結果或處置方式。

  而天子曹叡的打算,就是以士家暫不可改,那就先以雷霆之勢對民屯的弊病殺雞儆猴!

  也是對公卿百官們的敲山震虎。

  將公卿百官們的不作為、對州郡地方約束無能的失職擺在了明面上。

  讓他們羞愧自慚!

  讓他們在接下來的政略調整中,失去反對的理由!

  然後,在尋求解決方略的廟堂格局調整中、在君權與臣權的反覆拉鋸中,最終迎來群臣的妥協——公卿百官們為了不讓君權急劇膨脹,便會附和一些不會導致臣權縮水的條件,以期君主心滿意足,從而將此事揭過篇。

  事實上,在某些方面,曹叡是當得起武帝“我基於爾三世矣”這句話的。

  少小就心智聰穎且還歷經過大起大落的他,雖繼位還沒多少年,但對禦下的製衡之術早就爐火純青了。

  比如在這次大司農的人選中,公卿百官共推出來的人選,他皆不取。

  乃是很強硬的將少府令楊阜改任。

  且不出眾人所料,他將屯田之政的上計權柄轉回了大司農署,責令楊阜嚴查各州郡民屯田畝被侵吞之事。

  如發現中飽私囊或侵吞田畝等罪行,依例奏請廟堂嚴懲。

  天子曹叡明面上的理由是楊阜為人剛直不阿,對仕途並沒有汲汲營營之念,以他主事糾察屯田之政,定然會懲奸杜邪。

  但公卿百官都知道,天子更深一層考慮是楊阜乃涼州人。

  從漢武帝設涼州刺史部伊始,羌胡雜居涼州就一直是朝廷遷徙囚犯實邊的首選,也讓關東士族對關西士族頗為鄙夷,認為他們出身不正;且源於持續百余年的涼州羌亂,更是讓關東士族頻頻有放棄涼州之言。

  在如此背景下,楊阜就不可能姑息屯田的弊病。

  關東士族也不敢私下請托楊阜能網開一面,因為一旦請托了,楊阜必然先將請托之人上稟治罪!

  只不過,公卿百官們對此倒也不是很擔心。

  因為中樞決策傳達到地方州郡是需要時間的,楊阜想讓地方州郡的屯田中郎將與校尉依命行事,也是需要時間的。

  而在這個時間差裡,足夠他們督促鄉閭故舊粉飾罪行了。

  然而,天子曹叡接下來的做法,卻是讓他們知道什麽是“聰穎之主”!

  他竟以如今監察不嚴為由,打算讓校事府設分司在大司農府,以糾察之權協助楊阜整頓屯田積弊!

  這點直接讓公卿百官群起諫言不可。

  就連一些克忠守法、沒有放縱家中侵吞屯田田畝的重臣,都極力勸阻。

  緣由無他。

  校事乃是懸在群臣頭頂上的利刃。

  先前武帝設校事主刺舉之時,盧洪與趙達還留下了“不畏曹公,但畏盧洪;盧洪尚可,趙達殺我”的威名。

  其中,盧洪與趙達為了邀寵與鞏權,不乏構陷之舉。

  如今曹叡讓校事糾察屯田之政,看似與公卿百官們無乾,但依這些校事尤善構陷、唯恐天下不亂的德行,說不定就將之演變成前朝漢武帝時期的“算緡告緡”,被清算的人不再是大商賈,而是士族與豪右。

  只是,可惜了。

  這一次天子曹叡態度十分強硬,再也沒有了先前從諫如流的作風。

  他將群臣的上疏皆留中了。

  且直接授意校事開始明察暗訪京師洛陽的屯田之政,讓他們將糾察的信息一式三份,分別稟給大司農楊阜、廷尉高柔以及自己。

  算是折中的做法罷。

  不放棄自己想讓校事協助楊阜的念頭,但也稍微兼顧了群臣的反應,讓高柔也參與在其中,且成效如何再作最終定論。

  高柔乃兗州人。

  以明辯事理、執法公允著稱。

  如先前文帝曹丕以私憤下令高柔處死鮑勳時,他就誓死不從命。

  也就是說,曹叡這是隱晦的呵斥公卿百官們閉嘴——有這閑工夫上疏,引經據典的聲稱校事怎麽不堪、對社稷有什麽危害,還不如花心思配合高柔將積弊給肅清了,讓他看到實際成效,自然就不會再堅持用校事了。

  故而,公卿百官們皆偃旗息鼓了。

  沒辦法,理屈詞窮。

  屯田之政崩壞是事實,還被天子親自撞見了,他們自是難以再爭。

  而心意小小得逞的天子曹叡,則是開始為下一步的士家變革而綢繆。

  乃是先私下作書給長安的大司馬曹真,將夏侯惠提及的“士家可憑斬首之功贖身以及獲得田畝”諫言說了,然後詢問是否可行。

  曹真以為可行。

  只不過他覺得,想要推行還需要等候契機。

  不是如今這種君權與與群臣對抗,天子曹叡強勢推行換來群臣妥協的契機。

  而是類似於石亭之戰後的痛定思痛,讓朝野有識之士皆開始意識到士家沒有死力作戰之心了的契機。

  如此,曹叡推行士家變革才能迎來公卿百官的支持,也不會導致軍中將率心生不滿。

  因為軍中賞勝罰敗。

  在戰敗的前提下,哪怕廟堂沒有推行士家變革,將率們也沒有機會克扣士家的賞賜,更升遷無望。反之,廟堂推行變革讓士家奮勇作戰了,他們便有了迎來戰事勝利的機會,賞賜自然也如期而至。

  雖然屬於士家的那部分賞賜,已然被廟堂剝離了。

  但身為將率的他們也有專屬的賞賜,且還得以積累戰功升遷啊!

  兩害相權取其輕。

  相較於一無所獲,將率們當然更願意選擇與士家皆大歡喜。

  看罷曹真的回書,天子曹叡深以為然、拊掌稱善。

  就是片刻之後,他心中又有些鬱鬱:若取了曹真之言,那豈不是意味著,魏國還要迎來一場戰事敗北?!

  ...........................

  初冬十月,下旬。

  已然歸來淮南壽春的夏侯惠,迎來了天子的嘉獎。

  曹叡以他先前上疏反駁伐蜀、有明斷先鑒之能,加職給事中,特許可上疏奏事、諷議舉正之權。

  此事在淮南軍中引起了小轟動。

  如蔣班與斥候營百人將以及軍中一些低級將率,以他備受天子寵信,將他視作了可攜帶自身升遷之人,在相處之際也變得親切了許多。

  而如王凌、文欽以及雜號將軍等則是悄然疏遠了他。

  因為彼此利益相悖了。

  在王凌與文欽的眼中,天子曹叡特許夏侯惠可上疏奏事,那不就是讓他監視他們、尋他們的失措之處嗎?

  而在一些雜號將軍的眼中,被天子寵信的夏侯惠只要資歷與功勳到了,必然會迎來升遷!

  淮南軍中就這麽幾部常備的兵馬、將主就這麽幾個。

  有人升遷上來了,也就意味著有人將被轉為他職或者被調任離開。

  如此,誰會願意與一個將要取代自己的人親近呢?

  至於滿寵,對此自是不在意的。

  相反。

  他還通過李長史之口隱晦的告誡了一聲。

  讓夏侯惠不要倚仗著天子的寵信,複有前番不尊將令之事,不然就等著被軍法處事吧。

  對此,夏侯惠自是連忙口稱不敢雲雲。

  而對王凌與文欽以及諸雜號將軍的隱隱排斥,他心中也絲毫不在意。

  倒不是他自命清高,生出“不遭人嫉乃庸才”的心思來。

  而是覺得道不同不相為謀。

  和這些苟利其身、汲汲營營之人相善為伍,怎麽能裨益社稷呢!?

  另一個緣由,則是他如今心情十分暢快。

  蓋因天子曹叡雖然沒有如言賞賜予他錢財,但卻十分豪氣,直接讓人攜了一支馬槊來淮南賜予他。

  千金不易的馬槊,可不是天子慣來賞賜的幾個金五鉼能購置的。

  夏侯惠記得,當蔣班等人看到馬槊的時候,滿目的羨慕怎麽都掩蓋不住。

  自然,他也對天子曹叡感激莫名,生平第一次有了反省的心思:自己先前對天子的心態與行為,是不是有些過了?

  也很是期待著,江東盡早興兵來犯。

  好讓他迎來登鋒履刃報效社稷、死不旋踵報君恩的機會。

  事實上,自稱帝遷都來建業後便不曾興兵攻打魏國的孫權,在得悉了曹真興兵伐蜀的消息,當即召集了重臣群策,有了興兵向淮南的打算。

  一來,依著蜀吳兩國共進退的盟約,蜀國被魏國大舉攻伐的時候,他們也應該出兵“圍魏救趙”。

  另一,則是孫權素來對淮南心心念念著。

  恰逢如今魏國用大兵於雍涼、洛陽中軍難以馳援淮南的好時機,他生出了奪淮南之心也不足為奇。

  再者,自石亭之戰後,江東在淮南已然是進退自如了!

  興兵而往,哪怕戰事不利罷兵歸來,也不需要擔心被魏國追擊掩殺。

  唯一的顧慮不過是入冬後江河水位下降,江東賴以稱雄的水師難以策應而已。

  故而,在江東君臣群策之時,多有附言出兵伐淮南者,也讓孫權開始厲兵秣馬、召集水師,積極籌備戰事。

  只不過,江東各部兵將才剛剛聚集的時候,蜀國便將曹真已然罷兵的消息傳來江東了。

  也讓孫權心中又變得躊躇了起來。

  魏已罷兵,時機不複兼冬季水淺,我軍尚要興兵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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