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離宮,也未曾有過如此難得的盛宴和狂歡。
不止是除了律令卿之外的九卿樂在其中,就連白蛇都難得的松了口氣——哪怕是每日飲酒作樂都沒關系,至少陛下沒有一拍腦門就開始下達各種要命的命令和政策了。
前腳因為臣民所呈上的貢品和美人龍顏大悅免掉他們三年的血稅之後,後腳就因為美人的一句嬌嗔有所冒犯,便將剛剛還被恩賜的聚落全部屠滅....這種事情,幾乎是算得上常規。
隔三差五的奇思妙想更是令白蛇和最為悲慘的天工卿的血壓不斷勇攀高峰。
包括且不限於各種龐大的金屬巨人、奇觀和另一座不遜色於離宮的全新宮闕,乃至禦駕親征雷霆之海....
和飽蘸血淚的晦暗時光比起來,現在的生活是多麽愉快。
哪怕白蛇自己都沒想到過,有一天他會如此的感謝一個現境人。
會獵,飲酒,宴席,決鬥.....
如同一個收藏了滿滿一整個宮殿玩具的小孩子遇到另一個上門的玩伴一般,枯萎之王興致勃勃的引領著這位罕見的訪客遊覽著整個亡國,甚至安排了六個詩人為他們的遊賞創作詩歌,銘刻在石碑之上,甚至還創作出新的碑林奇觀。
或許,這也和石碑最短的那個詩人將會被處於剜魂之刑有關....
不止如此,甚至還慷慨的賜與了拜訪者不遜色於自身的禮遇和尊榮,從未曾要求過對方臣服亦或者跪拜。
而對方仿佛也理所當然一般,昂著頭享受著這一份禮遇,斜眼睥睨著除了枯萎之王以外的一眾凝固者,毫不客氣,那張滿懷著傲慢和得意的面孔令人越來越不快。
而現在,眼看著對方的身體一日日的衰微和破敗下去時,連白蛇也不知究竟應該嘲弄還是惋惜。可這同樣理所應當。
渺小如凡物,不識天數,目光短淺,終將朽去形骸,怎能如地獄之王一般長存呢?
「啊,好像快死了。」
在歡宴的終末,依靠在華貴寶座上的提圖斯愣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己嘔出的血色。
灼紅的鮮血中帶著恐怖的溫度,星星點點的灰燼從其中飄起,閃爍猩紅。
「怎麽搞的,深淵的,你的劍還行不行啊。」他伸手,撥弄了一下那一把貫入自己胸膛的劍刃,滿懷不滿。
枯萎之王嗤笑:「凡物有窮,無從領受朕完整的威權加護,能延續十余日壽命,便已經是極限了。
不過,如果哪個現境的終於想開了,願意對真正的帝皇低頭俯首,未必不能領受更多恩典呢。」「算了吧。」
提圖斯想了一下,猶豫了許久,終究還是搖頭,遺憾歎息:「你又不是什麽稀世的絕色美人,為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白白低一次頭,也太不劃算了些。
說起來,我羅馬往日還有過數位女性皇帝,姿容絕世,要是能往前早生個幾百年,低一低頭倒也不可惜。」
枯萎之王的神情越發戲謔:「難道低了頭便不做亂臣賊子了麽?」
提圖斯大笑出聲,昂首看過去:「即便是這樣,你也還敢留我這樣的心腹大患在眼皮子底下麽?
做了這麽多年的明君,我可還沒試過禍國之輩的角色呢。」
諸卿勃然色變,眼神冰冷,可枯萎之王依舊淡然,只是不屑。
「那又如何?」
地獄之王再度端起酒杯:「真正的皇帝只要有一個就夠了,現境的。朕之所造,難道是一兩個野心之輩能夠動搖的麽?」
「哦?」提圖斯好奇:「難道大君那樣的人物,你也不放在眼裡?」
「得意於勝利,沉浸於毀滅,所得到的便只有虛無,再如何強橫,也無
有建樹。哪怕是活著,也不過是塚中枯骨罷了。」
他不屑的回答,如同宣示真理一般:「如何能同朕的創造相較?」
提圖斯想了一下,認真的看了看周圍的景象,讚同的頷首:「倒也不錯,這般龐大的國家,著實是尋遍深淵也找不到第二個。
可惜--」
他停頓了一下,笑容越發得意:「同朕的羅馬比起來,還是差了些。
「你所愛的,不過是昨日的泡影。」枯萎之王搖頭:「它們的毀滅近在咫尺,而你卻看不到它們消散在虛無中的模樣了。」
「或許呢,可我們的世界依舊在閃耀輝光,不是麽?」
提圖斯咧嘴,嘲弄的探頭,端詳著他的模樣,「那是獨屬於我的寶物,獨屬於我之臣民,和你半點關系都沒有....」
他大笑出聲:「怎麽樣,深淵的,羨慕嗎?嫉妒嗎?亦或者,憎恨嗎?」
枯萎之王瞥著他得意的模樣,卻並沒有反唇相譏。
只是不急不緩的喝完了杯中的酒,起身,走到他的旁邊,俯首在他的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麽。
自寂靜中,沒有其他人聽見他的話語。卻令提圖斯愣在了原地。
那樣的神情從未曾從羅馬的舊皇臉上出現過,
先是迷惑,然後是愕然,最後再忍不住大笑出聲來,即便是在嗆咳中嘔出鮮血。
只是,自始至終,眼瞳卻只有悲憫。看著他。
「還能再飲麽,深淵的?」「當然。」
枯萎之王踩著桌子,坐在了他的對面,再度向著垂死的皇帝舉起酒杯,和他一起,一飲而盡,隨著樂舞的旋律,和那得意忘形的客人一起放聲歡歌。
直到美酒飲盡,絲竹斷絕。
提圖斯手中的酒杯落在了地上,連同那一柄釘著靈魂的劍刃一起。
絲絲縷縷的火焰從逝去的形骸中升起,漸漸的,吞沒了所有。
照亮了地獄之王的眼瞳。
只有最後的話語自灰燼中升起。「永別了,我的朋友。」
「朋友?」
枯萎之王垂眸,俯瞰著杯中的殘酒,搖了搖頭:「蠢貨,皇帝是沒有朋友的。」
可哪怕皇帝沒有朋友,或許也會為同類的逝去而惋惜吧?
他為此沉默。
寂靜裡,九卿靜默著,匍匐在地,難以克制不安和顫栗,不敢抬頭。
可許久,卻未曾有預想之中的怒火到來。「白蛇。」枯萎之王呼喚。
「臣在。」
蒼老的宰執膝行上前,聽見了皇帝的命令:「為他準備一場葬禮,以我生前的規模去做。」
「是。」
再然後,枯萎之王彎下腰,將落在地上的酒杯撿起,放在了乾枯的長袍和灰燼之上,最後道別:
「此物於你倒是相襯,便送給你吧。」
遺憾的是,再無人回應。
只有一縷升騰的灰燼無聲的飛舞著,落入了杯中。
就這樣,皇帝轉身離去。孤身一人。
「啊,下錯啦。」
午後的茶室裡,響起了對弈者的遺憾歎息。
沉思之中的玄鳥微微一愣,視線落在棋盤上交錯的黑白之間,不解的問:「你不是還沒落子麽?」「是啊。」
葉雪涯頷首,看著他:「我是說你。」玄鳥愕然。
當他再度專注於棋盤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隨手所下的一子,竟然埋下了敗筆,就在二十余手之後。
「確實,下.....」
他伸手想要將棋子拿回來,可葉雪涯的動作飛快,已經落
下了白子。
徹底堵死了他悔棋的想法。得意洋洋。
笑的那麽愉快,可卻對自己的老師狠下辣手。這下,不是二十余手,是十二手了。
但沒關系,還有挽回的余地。
葉雪涯想要乘勝追擊,可必然要有所代價,對付自己這樣的對手,到底還是稍嫌輕慢了,缺乏耐心。
他挺直了身子,再度落下一子。
令得意的對手再一次陷入了漫長的思考。還嫩著呢。
可當他再度沉思的時候,卻聽見了近在咫尺的聲音。
「又走神咯,老頭子。」」
玄鳥沉默了片刻,無可奈何的一歎,「確實。」「太少見了,你不是總說以專至誠來著?」葉雪涯戲謔一笑。
「走神也夠打你了。」
玄鳥再下一手,補充道:「夠打你兩個。」誠然如此。
十余手之後,棋盤就再度變得混沌起來,走向難明。葉雪涯算到最後,無可奈何的抓起一把棋子投出,認輸。
老東西就慣愛折磨人。
每次找她下棋,就會刻意把局面引導到這種程度,然後用自己對大勢的把控壓製著她的反抗,不斷的折磨。
下多了之後,就會火大。「不玩了,換一個!」葉雪涯說:「換象棋!」
「等你贏了再說換遊戲這種話。」
玄鳥笑了笑,將兩色棋子撥開來,再度清空了棋盤,說:「再來。」
「太麻煩了。」葉雪涯不快。
和玄鳥進行這種遊戲,才是最難受的事情——在前期要搶先下注,創造有利的條件,在雙方不斷的角力的同時,又會讓局面進一步的混沌,接下來就不得不摸黑向前。
看不到結果的時候,不斷的考量和猜測,剛剛還在為之得意的絕妙一手有可能倒向全軍覆沒....
相比之下,象棋就顯得豪快爽利,絲毫不拖泥帶水。
贏就是贏了,輸就是輸。何必如此煎熬?
「因為它的本質就是這樣啊。」
玄鳥笑起來了,「歸根結底,這便是鬥爭的遊戲,想要贏,勇氣,智慧,決心,算力,缺一不可......可最至關重要的,就是韌性。
這是雙方互相施加給敵人的折磨和痛苦,同時,也要想盡辦法,給對方施加更大的壓力。
哪怕再怎麽醜陋的棋型,能贏就要下。哪怕再看不到獲勝的希望,也要不斷掙扎,不到最後一刻
不能罷休。」
他說:「我希望你能適應的,就是這個煎熬的過程,越煎熬越好。」
葉雪涯托著下巴,斜眼看他:「我怎麽覺得是你每天累死累活,見不得我日子過得輕松呢?」
「對,也有一部分是這個原因。」
玄鳥微笑著頷首,看著她,神情和藹:「你下不下?」
」
老東西越來越缺德了。這算什麽?近墨者黑?
葉雪涯無可奈何的抓起了棋子,再度被推到了棋盤的對面。
只是,這一次,卻沒有之前那麽禮貌了。廢話不斷。
開始反過來,折磨自己的對手。
遺憾的是,見效過一次之後,玄鳥便充耳不聞了,甚至葉雪涯刻意說起某個天敵經常出門去找心上人創造偶遇時,也毫無任何的動搖。
宛若禪定。
直到葉雪涯托著下巴,漫不經心的問:「你在愁那個天國計劃?」
「」
玄鳥捏著黑子,沉吟了許久,並不掩飾:「是啊。」
「你怎麽看?」
葉雪涯緊隨他其後落子
,步步緊逼。「異想天開,離奇荒誕。」
玄鳥淡然的回答:「即便有可能實施,但依舊充滿理想國的風格,勝則全勝,敗則全敗——七十年前他們輸過一次,差點將現境推向滅亡的程度。七十年之後,又想要重新再來。」
他說:「我為此而惱火。」
「這裡就咱倆,你說話不客氣一點也沒關系。」葉雪涯咧嘴:「你一定在罵賭狗了。」
玄鳥瞪了她一眼,「下棋。」葉雪涯落子。
正如同她所說的那樣,這樣如同傾家蕩產的豪賭一般的計劃,從一開始,就不再玄鳥所能讚同的范圍內。
他所欲求的是平靜安穩的現在,有條不紊的未來。所想要的是一步步腳踏實地的去獲取勝利,而非火箭一般的躍升。
緩則緩矣,但絕無一夕隕落之憂。
玄鳥落子,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開口問道:「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麽辦?」
葉雪涯沉默,不知是思考棋盤的局勢還是自己
的回答,許久,再度落子:「我也會煎熬,比你還難受。
但最後,大概率會同意吧。」
玄鳥反攻:「萬一失敗了怎麽辦?」
葉雪涯不假思索的回答:「那就全沒了。」現境毀於一旦。
世界毀於一旦。
自己的所愛和所有,盡數毀滅,葬送在其中去。
誇父那個沒腦子的、混沌那個悶騷、小白那樣的傻白甜、諦聽那個吃瓜狂、窮奇那樣的酒友,原照那個越來越省心的小家夥,還有表姑表侄、堂叔堂姐.....
東夏、東夏譜系、社保局、應天府、燕京、金陵、白蘭地、威士忌、紹興的黃酒,益州的火鍋、津門的煎餅、包包、化妝品、高跟鞋、裙子、免稅商店和快餐折扣券....
全都沒了。
而自己,只不過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之一。她無聲歎息。
玄鳥笑了:「你開始適應煎熬了。」「還要適應多久?」葉雪涯問。
「適應到習慣為止。」
玄鳥落子,「如果重鑄計劃能夠完成,同樣掠取深淵的精髓,現境至少可以支撐一千年以上......我們可以不必冒著失去所有的風險去賭博,你們也可以有安穩的未來。」
「一千年之後呢?」
葉雪涯問:「百年一代的話,東夏譜系已經換過了九代,哪怕我像你一樣,一代熬一代,九代之後怎麽辦?
老頭子,你難道能代替九代之後的人繼續去煎熬麽?」
玄鳥想了一下,頷首:「倒也不是不行。」假話。
棋路亂了。
葉雪涯猛攻冒進,孤軍深入,只是問:「如果錯過了這一次,將來你會後悔麽?」
玄鳥沒有回答。沉默的落子。
寂靜裡,只剩下了落子清脆的聲音,如同稀疏的雨水落入沉寂的湖中那樣, 掀起漣漪。
在無聲的歎息裡。
「如果我更強一些就好了。」
玄鳥說,「就不必讓阿海,讓老符還有你們那麽痛苦。」
這是幾十年來一直藏在心底的話。
哪怕是堂堂玄鳥,也會有這麽不像樣的軟弱模樣。
葉雪涯學得確實很快,比他還要快。他已經開始感到痛苦了。
「那何妨更煎熬一點呢?」葉雪涯忽然說:「做個決斷吧,老頭子,對的錯的,都沒問題。
玄鳥落子的動作微微一滯。「如果錯了呢?」
「那就錯了唄。」葉雪涯反問:「難道我們會怪你麽?難道你應該再做更多?」
不論他做出什麽
樣的選擇。
不論迎來的是天國計劃的失敗還是重鑄世界的痛苦煎熬,整個東夏譜系,都不會有人對玄鳥有任何的責怪。
無需去發問,這便是所有人的共識。唯有玄鳥有資格做出這個選擇。
除了玄鳥之外,誰都不可以。
「如何煎熬我已經學會了,老頭兒。」
葉雪涯第二次抓起了一把棋子,撒在棋盤,蓋住了漸顯頹勢的黑子,微微一笑:「帶我重溫一下當斷則斷的課程吧。」
玄鳥沉默著,看著她,還有她所創造在棋盤之上的混沌。
伸手,將棋子一枚枚的撿起,將它們放回了罐子裡。
讓一切重歸明朗。無聲一笑。
「那就來一盤象棋吧。」他說。
兩個小時之後,葉雪涯惱羞成怒,掀桌而去。象棋她也沒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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