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史蒙卿是個身材修長的中年人,濃眉虎眼、面容剛毅,中郎令蒙卿跟內史蒙卿長得極為相像,只是臉上線條要比內史蒙卿柔和許多,頜下也多了一縷長須。
不用說,嬴高也知道這兩人肯定是蒙恬和蒙毅兄弟了。
史書上有言,蒙毅是一直隨侍在始皇帝身邊,甚至能夠跟始皇帝同乘一車,而中郎令本就是負責皇宮禁衛的最高將領,想來內史就是蒙恬,而中郎令就是蒙毅了。
想到這裡,嬴高扭頭看了一眼一直眼觀鼻鼻觀口立在始皇帝身側的趙高,不知道現如今蒙毅和趙高有沒有結怨呢?還是已經結怨了?
衛尉楊卿則是一個頭髮斑白的老將軍,虎背熊腰,也是這大殿上唯一一個穿著鎧甲的人。
大秦官製,丞相、太尉、禦史大夫為三公,其下則是郎中令、衛尉、廷尉、典客、奉常、宗正、少府、治粟內史九卿,內史則是大秦都城鹹陽城的最高官長,類似後世的帝都書記,但是權力卻大了很多,鹹陽城所有事務無論軍政都是一把抓。
九卿之中,郎中令負責皇帝皇宮的貼身禁衛,衛尉則是負責皇城的護衛,廷尉主管全國司法詔獄,典客負責諸國外交事務等,奉常主掌宗廟禮儀祭祀巫祝等,宗正則主管嬴秦宗室事務,少府負責皇室宗室一應用度所需,治粟內史則是掌握全國財政賦稅等等。
三公九卿一共十二府,加上各自府中的諸多屬官,是始皇帝治理天下的運轉中樞。
這十二府加上分治各郡的郡守(掌政務)、郡尉(掌軍務)、郡監(郡監禦史負責監察郡內軍政),以及各郡治下縣令(掌一縣政務)、縣尉(掌軍事刑獄)、縣丞(掌民事監察),再至鋪陳到鄉、村、屯的三老、遊繳、嗇夫、有秩、亭長、裡夫、伍長,從而構成了秦律施行六國、統治天下的基礎。
那個在始皇帝歸天之後,六國並起時最終取秦而代之的人,此刻也僅僅只是沛縣一小小亭長罷了。
今天難道能將大秦中樞所有的高官們都打個照面?
想到這裡嬴高最後將目光停在了第四個站出來應命的廷尉——李斯身上。
鶡冠黑袍,身材瘦削,不是很高,微微外垂的濃眉下一雙狹長的眼睛仿若深潭,看不到任何的波動,面龐消瘦,花白的寸許胡須修剪的整整齊齊,從他起身領命到再次坐下,全都做的一絲不苟,標準而專注。
一個不好相處、卻又嚴苛的人。
這就是一篇《諫逐客書》名傳千古、協助始皇帝一統六國設郡縣、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建立不世之功的名相,同樣也是因為一時糊塗明哲保身最終被夷盡三族、俱五刑後被腰斬與市的千古罪臣。
歷史對李斯的褒貶不一,但顯然他是一個複雜的人。
似乎因為失神,嬴高的眼神被李斯敏銳的感覺到了,看到盯著自己看了半響的嬴高,李斯微微頜首,然後端坐目視前方。
“稟陛下,我秦律有言‘誹謗者族,妖言者殺,妄言者無類’,老臣聽聞昨夜陛下命廷尉將宗正丞博、宗正內官丞慶府中老小投入廷尉獄,罪為妄言,博、慶兩人都是陛下宗族老人,怎會妄言?請陛下三思。”
坐在扶蘇身側、嬴高右前方的一人突然起身伏地道。
聲音蒼老,頭髮斑白,腰背佝僂,微微露出來的側臉嬴高甚至能夠看到些許花白的老年斑。
跪坐在扶蘇後面的嬴高能清楚的感覺到在這老者出聲後原本端坐的扶蘇脊背上的肌肉似乎陡然一緊。
在這老者出聲之後,大殿內足足過了半響沒有任何聲音傳出。
嬴高能清晰的看到坐在對面那一列的群臣,因為老者這句話似乎都一下緊張起來,眼觀鼻鼻觀口坐的無比端正。
大殿之上的始皇帝良久沒有回應,只是那目光似乎從高高的天穹之上垂下,靜靜的落在那跪伏與地的老者身上。
整個大殿內的空氣似乎瞬間都凝固起來。
這是個什麽情況?
這老頭是什麽人?
之前雖然嬴高從頭到尾一共只聽到始皇帝說了寥寥幾句話,但是始皇帝的威勢卻是顯現的淋漓盡致。
無論是想要從始皇帝那裡得到更多時間的治粟內史伯還是位高如三公之禦使大夫、九卿如蒙恬兄弟、衛尉乃至廷尉李斯,或許可以在始皇帝沒有開口前,隨意爭論辯解。
但是一旦始皇帝真的開口,那就是一言而決,沒有任何朝臣敢再言。
始皇帝為了身世的流言已經連續殺了不聽話的嬴秦宗室之人三年,這個老頭兒竟然敢直接詢問始皇帝,而且說的話也很不一般。
誹謗者族,妖言者殺, www.uukanshu.net 妄言者無類,說的很清楚,都是要滅族的。但是偏偏這老頭兒同時又點出了,廷尉府只是將嬴博和嬴慶兩人的老小投入廷尉獄,而這兩人都是始皇帝的宗室族人,按律要滅族,所以讓始皇帝三思。
求情能夠求到你這份上,也真是頭鐵啊。
扶蘇做為公認的大秦儲君,在始皇帝下手第一位自是沒人敢說,而能夠緊挨著扶蘇坐,那這個老頭兒顯然地位也是極高。
莫非是那已經在丞相位上十幾年的王館?
越想嬴高越覺得有可能。
“老丞相所言,按律,是想讓朕……族滅?”
大殿之上的高高端坐在光影交雜處的始皇帝沉沉的聲音傳來,讓大殿內的一眾人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老臣不敢!陛下,自王上十三年(公元前234年),文信侯亂上伏誅,王上信賴以老臣為相,迄今已然十八春秋;自王上元年(公元前246年),老臣與陛下君臣之義,迄今已足足三十有一春秋;自先王啟用老臣,迄今老臣奉侍嬴秦已足足五十有六春秋。
陛下初登王位及至陛下滅六國統天下,功高三皇繼壓五帝,鑄我大秦萬世之基,老臣何其有幸,輔與陛下身側,更得陛下信賴,老臣隨侍以琅琊刻字留名。
然宗室族人都是陛下之血脈至親,乃是我大秦安穩之柱石,縱有小人妄言想來也僅隻旁氏無關人等得受蠱惑,博、慶兩人乃是陛下叔伯之長,怎會妄議陛下?三年以來,宗室凋零,老臣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啊陛下。”
王綰跪伏於地,悲戚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