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睜開眼睛時，天還沒有亮，雖然是寒冬，但屋子很暖和，土炕不冷不熱剛剛好，火爐子散發出來的溫度驅趕走了寒冷。

　　雪夜，他受了傷，來到了這個溫馨的小屋後，什麽也不知道了。

　　他的頭暈乎乎的，渾身沒勁，唯一可以證明他活著的是他還有記憶，經過被車碰，那個藏在大腦深處的記憶匣子好像被打開了，他想控制也控制不住。

　　那年他十九歲，天大旱，地裡的莊稼、山裡的草都枯萎了，而他也失業了。

　　他低頭拉蒙回到家，母親看見他回來，忙著張羅飯菜，等母親把飯菜張羅好後，放羊的父親也回來了。

　　父親進門就嚷嚷著:“哎，這老天爺不要人活了，腳踏在地上就像放在火爐子上面一樣，山裡的草都曬死了，羊出了山，就亂跑個不停，把人能累死。”

　　母親說:“虎子回來了，我看娃今天好像不開心，問他病了沒，他說好著呢，再問，他就不說了。”

　　“啊?他在那裡?”

　　“窯裡睡著呢！”

　　“這個兔崽子，回了家，不給驢倒草，怎麽就睡下了。”

　　“娃好像不舒服，你就不要叫他乾活了。這家裡的活永遠都乾不完，娃回來了，就讓他好好休息個。”

　　父親走進了窯洞，衝著他喊道:“虎子，怎得呢?”

　　他有氣無力地說:“沒工作了。”

　　父親有點驚訝:“難道羊場的羊賣完了?”

　　“沒有！”

　　“是不是羊場沒有草料了?”

　　“有！”

　　“那怎麽了?”

　　半年前，他高中畢業後，沒有考上大學，便回了家。父親母親年年辛辛苦苦種地養羊，年年到頭把家裡的糧食、羊能夠賣的都賣了，除過地裡花銷和家裡正常開銷外，其它的錢都供著他上了學，就是想讓他出人頭地，可他不爭氣，沒有考上大學，給父母丟了臉。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當村裡那些考上大學的同學家正在殺豬宰羊慶祝時，他灰頭灰臉蜷縮在家裡，不敢出門，害怕熟人問他考上大學了沒，也不敢把成績告訴父母。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個星期，他心裡實在憋得慌，可就是沒有勇氣說出來。最終父親還是從他無精打采的樣子猜出來了結果。

　　他好擔心，擔心父親罵他不爭氣，罵他這些年白吃饅頭了，可父親卻出奇地對他好，對他說:“虎子，沒有考上大學就沒有考上，不要整天拉著臉，就像丟了魂一樣，你爺爺是農民，我也是農民，這些年也走過來了，沒有啥大不了的。”

　　母親也安慰他:“虎子，這裡原來是一片灌木林，你爺爺趕走了野豬、野狐子，開了荒，有了這些地，我和你爸這些年種著這些地，有了你，也有了這個家，日子雖然苦點，但總算能吃飽肚子了，也算過得不錯。比起你爺爺和我們過去那些年，這往後的日子越來越好了，拉糧食不用架子車了，推磨不用石磨子了，當個農民也不用那麽受苦受累了。虎子，你就收了心，跟著我們種地吧！”

　　話雖然那樣說，可他還是不願意去幹那些累死人的農活，出的力氣多，見的錢少。

　　尤其是種地，辛辛苦苦種下種子，還得看老天爺的臉，如果老天爺高興，風調雨順，還能見點，如果老天爺不高興，該下雨的時候不下雨，又是狂風，又是暴雨，又是風霜，那就沒有啥收成。

　　即便老天爺給面子，有了收成，也沒有多少利潤，糧食就便宜，除過種子、肥料、農藥和機械費外，所剩無幾。

　　這些年，爺爺輩和父親輩兩代人辛辛苦苦守著的土地，到了他們這一輩，沒有人願意守了，書念的好的，進了城當了幹部，書念的不好的，進了城打了工。

　　沒有人願意守在一個帶不來收益的黃土地上去消耗體力，父母辛辛苦苦供他上學，他身上的泥土味已經被知識的雨水衝刷得很少了，只有回到家裡的時候，他和父母呆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他身上的泥土味才會越來越濃。

　　他跟父親幹了十來天農活，便累得爬在土炕上不想再去地裡乾活了，他想起了去打工，他實在不想讓身上的泥土味越來越多，當身上的泥土味多一點，他曾經學到的那些書本知識就會相應減少一點。

　　當他把他的想法告訴父親時，父親說:“就你那身體，進城能打什麽工，還是去羊場乾。”

　　縣政府搞扶貧，給村裡給了五十萬，搞了個扶貧車間，扶貧車間不乾加工機械的事，專乾養羊的事。養的不是本地滿山跑的黑山羊，而是湖羊。

　　聽村上胡支書說，湖羊是南方養的羊，體型小，多胎，一胎能夠下三四個羔子，不像本地黑山羊，一胎只能下一個，下兩個的都是稀罕貨。

　　湖羊除過多胎外，肉的營養高，含有多種成分，至於含什麽，你們有手機，就上網查去，當然呐，我們這些農民，關心的還是價格，這胡羊的價格好，在國內，屬於一流的肉，當然價格也是一流的。

　　胡支書還說，湖羊雖然好，畢竟是南方養的，南方空氣水分高，而我們生活在北方，缺水是致命的傷疤，這南方的湖羊到了北方，得換水，弄不好會死的。

　　扶貧車間的工作就是把南方的湖羊養起來，等湖羊換過水了，能夠適應北方的空氣了，就把湖羊投放各農戶，讓農戶靠養湖羊發家致富。當然這湖羊不是白給你們的，到時候你們貸款買扶貧車間的湖羊，縣政府補貼息，等你們養羊見了錢再歸還貸款。

　　作為縣政府投資村辦的扶貧車間，成立後，需要招收六個員工，一個看門的，一個打掃衛生的，三個養羊的，一個管理人員。

　　管理人員的工資一個月4000月，其它人員一個月3000員，優先招錄本村的青壯年，然後考慮其他村的。這樣的工資，還是挺有吸引力的。一家子辛辛苦苦種四五十地，到頭來，年乾好，也就能見二三萬塊錢。那些在縣賓館上班的姑娘，一個月才2500元的工資。那些大學畢業後到鄉政府工作的，一個月工資也才3000多一點。

　　父親是在村上開會的時候知道這個消息的，父親想無論怎麽樣，這個工作比地裡乾活輕松，而且旱澇保收，乾一天有一天的工資，更重要的是能夠在家門口工作，一邊賺錢，一邊還能夠和家人團聚。

　　是呀，這樣的活還是挺有吸引力的，招收通知發出來後，呼啦啦就報了四十五個本村人，父親為了能夠給兒子弄個指標，在一個黑乎乎的夜裡去了一回胡支書家。

　　父親沒有白去，一個星期後，他接到通知，順利進入了羊場，當上了一名養殖員。起初，他還以為很苦的，可事實上並沒有他想象中那樣苦，起碼比地裡乾活輕松。

　　羊喝水都是觸摸式的喝水器，只要輕輕按一下電開關，水便自動上到了喝水器裡面，上到百分之九十時便自動停止了，羊渴了的時候，只要用嘴輕輕一吮吸，水便源源不斷進了羊的嘴。

　　需要上草的時候，用鏟車把草裝到草料車上，飼養員開著草料車可以直接進入羊棚， www.uukanshu.net進入羊棚後，一隻手開著車，一隻手操作著控制杆，車上的草料便會撒到槽子裡面，邊走邊撒，草撒完，再開著車往回走就行了。

　　最細致的工作就是給每一個羊建立檔案，每天要給羊量體溫，要記錄每個羊的基本情況，尤其是懷孕母羊，得觀察仔細一點，下羔那天，得全天候觀察，對大羊不認崽的，要人工幫助喂乳。

　　這樣的工作，他剛開始很不適應，好在管理人員是縣畜牧局下派來的，有經驗，也去南方湖羊基地學習過，有養殖經驗，在管理人員的帶動下，扶貧車間在經過一年多的運營後，步入了正規。

　　沒有想到，步入正規的扶貧車間開始了大換血，縣上為了解決大學生就業難的問題，規定扶貧車間的員工必須要有大學文憑，最低也得一個大專文憑。

　　六個員工，除過畜牧局下派來的那個管理人員外，其他五個人都因為文憑不達標，齊刷刷被解雇了。

　　那個時候，他終於第一次想到了考上大學的好處，上學那些年，他也就不知道考上大學能有什麽用，花那麽多錢上大學，畢業了也不包分配，還得自己去找工作，還不如早早步入社會，混點社會經驗比書本上那些管用。

　　現在可好，養個羊，也得大學生，而且是在家門口的羊場上班，他也被炒魷魚了。要是在大城市，他這個高中生除過抱磚頭乾一些苦力活外，還能乾些啥?

　　他苦悶的不是在羊場丟了工作，而是想想著自己這個高中生去到外面的花花世界，究竟能找一個什麽樣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