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份的東岸已經正式進入了初冬,隨著氣溫的下降,野外一片蕭瑟景象。
不過在西北墾殖局轄下的河津堡外,每半月一次的鄉間集市正在熱鬧地進行著。位於黑河之濱的河津堡如今已經有著超過三千的人口,周圍的村莊數量也日漸增多,每逢趕集日,四裡八鄉的村民們便帶上自己的商品,到集市上來售賣,然後再順便買一些自己所需要的東西帶回去:有可能是花布,也有可能是酒類,又或者是從海邊運過來的鹹魚。
阿涅利坐在集市一角,一上午他已經給三個人補了鍋,同時還給五個人磨了刀。另外,麻布口袋裡裝著的一些芝麻、花生、鯨肉干之類的小玩意也賣出去了不少。保守估計,他這一上午的收入起碼在五角錢以上,按理說應當能夠讓人滿意了。
但這畢竟是在集市上啊!阿涅利歎了一口氣,將身子倚靠在了身後的一棵枯樹上。集市上人流集中,誰家的鍋壞了、刀鈍了、缺什麽了都會到這裡來想辦法,因此生意好是應該的。但同樣的,平時阿涅利這種補鍋匠的生意可就慘淡多了,經常會長途跋涉走上好多村子才會遇到一個客戶。
不得已之下,為了增加收入,也是為了充分發掘自己走四方的優勢,阿涅利同時兼營起了小商販的買賣——這個商販牌照還是他通過在伊河地區當官的堂兄辦下來的呢。剛辦下來商販牌照的那一會,他的生意倒是著實好過一陣子。只不過好景不長,隨著那些地區鐵路的開通,他和許多同行的景況便一天不如一天了。
滾滾而來的火車拉來了大批東部沿海地區製造的商品,內陸地區原有的商業秩序逐漸開始瓦解,新的商業模式逐漸開始成型。阿涅利猶記得當初他在百尺崖堡走四方做生意那會。當地的商業模式仍然非常原始,每逢集市,各地的鄉民們紛擁進約定俗成的地點。然後拿出各自的商品開始交換。
那個時候,簡直就是阿涅利這類走四方的商販們的“黃金年代”。他們從遠方帶來的商品是整個市場上最讓人稀罕的搶手貨。再加上他們還會一些手藝活,因此每個月的收入可以說遠超在家裡種地的農民或在工廠上班的工人。雖然人是辛苦了點,但架不住能掙錢啊,所以在那個時候,阿涅利等人是非常滿足和快樂的。
只可惜,隨著鐵路一段段頑強地延伸到百尺崖堡,呼嘯的列車取代了艱難行走在大草原的各類大車、馱獸,將一車車的商品用令人驚訝的低價運輸了過來。這種迅捷高效的交通方式極大地改變了當地的商業和社會環境。從那之後,很多在當地已經存在了多年的職業或行業都漸漸瓦解消失了。
最先消失的是從首都東方縣往這邊趕牲畜的職業牛仔。這還是某個穿越眾幫他們起的名字呢,事實上這些人既不酷也不帥,既沒馬也無槍,晚上儉省點的就露宿野外,講究點的也是借宿在臭烘烘的農舍柴房或豬圈內。
他們依靠自己辛苦的勞動,從各鄉鎮的屠宰商人手上掙取一些還算可以的收入。只不過火車改變了一切,這種高效快捷的運輸系統不但運量奇大,而且收費也比雇傭職業牛仔要更便宜一些,因此。這種“古老”的職業立刻便被市場無情地淘汰了。失業的牛仔們有的應募從軍,有的前往國營大牧場充當農業工人,還有的乾脆就申請去新定居點種地了。總之這個職業很快就消失在了歷史長河之中。
阿涅利現在有的時候還經常懷念那幫牛仔,懷念他們曾經一起在路上互相照顧的場景。輕輕歎了口氣後,阿涅利突然感到有些悲傷,也許自己的職業馬上也要被那冒著黑煙、呼嘯而來的火車給淘汰了吧。
當年就這些火車帶來的海量商品衝擊,直接瓦解掉了當地原有的脆弱的經濟模式。原本除了阿涅利這種走四方的商販們之外,當地人都是在集市上互相交易的,消費者和生產者當面交易,非常原始也非常公道。阿涅利猶記得百尺崖堡沒通火車前,當地集市上的貨攤基本都是生產者本人所持有的。
但鐵路的通車改變了一切。首先到來的是海量的商品,其次隨著而來的則是專業的商人——這些人往往並不是商品生產者。而是一個個純粹的賺取差價的商人。這些人到來後,利用他們在沿海工業區強大的組織貨源的能力以及相對低廉的成本。很快便將本地的“業余商人”們競爭垮了。
這還不算,隨著火車頻次的越來越高,一些佔地面積較廣的綜合性商店也逐漸拔地而起。這些商店有的是國營商店,有的則是私人開辦的小商店。而無論商店是誰開的,它們的存在都打破了本地定期舉辦集市的傳統商業模式,商品的市場銷售逐漸過渡到了這些專業商人們的手中,而出售這些商品的大中型綜合商店也逐漸變成了大眾購物的固定場所,商業的模式可謂發生了徹底的、革命性的變化。
阿涅利等人當初就是這樣被擠出百尺崖堡的,而為了生活,他這個兼職小商販的補鍋匠不得不帶著自己心愛的小毛驢,馱著一些工具和商品,踉踉蹌蹌地離開了對他而言已不再友好的百尺崖堡,向尚未通鐵路的梅洛堡趕去。而當鐵路又修通到梅洛堡後,他又不得不再次收拾行囊,朝河津堡而去,再次遠離了鐵路的威脅。
可以說,鐵路如今已經成了阿涅利最害怕、同時也是最憎恨的事物。就是這種冒煙的機器讓自己如同喪家之狗般從一個地方被趕到另一個地方。當然,驅趕他的既不是警察,也不是那些開設商店的商人,而是一種叫做“市場”的東西。簡而言之,他們就是一群在從事著夕陽產業的可憐人罷了。
不過阿涅利的噩夢顯然還沒有結束。隨著政務院西北鐵路二期計劃的全面鋪開,以及大量來自拉普拉塔的克蘭迪築路工人的引入,從梅洛堡通往河津堡這一段鐵路的通車時間很有可能會提前。這段原本在明年(1649年)三月份才會敷設完畢鐵軌的鐵路,很有可能在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就會通車,比原計劃整整提前了三個多月。
也就是說,阿涅利頂多在河津堡還有六七個月左右的“好日子”可以過,在這之後,他便不得不再度重複以往一遍又一遍發生過的故事,收拾起自己的行囊,帶上自己的毛驢,繼續朝遠離鐵路的成山堡而去。
能乾一天是一天吧!阿涅利又歎了口氣,然後從包裡摸索出了一個牛皮水囊,咕咚咕咚地灌了幾口溫水。這個水囊是他參軍退伍的紀念品,也是他平時非常珍視的一件東西。參軍四年,沒趕上戰爭的好時候,因此也沒掙到幾個錢,現在雖然依靠走四方做生意補鍋什麽的收入比普通人高一些,但想起家裡因病不能乾重活的妻子和唯一的一個兒子,阿涅利感覺自己又實在輕松不起來。
算了,不想了!阿涅利又喝了一口水,然後看了看天色,嗯,已經正午了!這會集市上正是人最多的時候,不過大家基本都在吃飯、休息、玩耍,這個時候一般來說沒什麽生意上門。阿涅利看了看左近的幾個商販,這些從鄉下過來的農民們一邊互相談笑,一邊收拾起了東西,準備去附近的飯館內吃頓飯、喝點酒,放松一下。
阿涅利也收了攤,他將自己的工具放在一個包裡,然後搭到了毛驢的背上。接著他又用一段繩子將分別裝著芝麻、花生、鯨肉干等商品的麻袋口扎好,同樣搭到了毛驢背上。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才解開了系在枯樹上的韁繩,牽著毛驢離開了攤位,朝附近的一家小飯館走去,他得去吃午飯了。
集市上熙熙攘攘, 非常熱鬧。一些賣糖人、糖葫蘆之類奢侈食品的商販仍然沒走,他們蹲在路邊,瞪大眼睛關注著每一個牽著小孩的潛在客戶,然後用聲音吸引這些小孩的注意力,讓他們和大人哭鬧過來買東西。
集市上還有兩個戲班子。一個是來自東方明國的,十來個人,表演的似乎是一出東方戲劇,反正阿涅利看不太明白,也不感興趣。不過另一個戲班子阿涅利卻很親切,因為他們來自托斯卡納——阿涅利的老家,這個意大利戲劇團男男女女也有十來個人,表演的劇目都是一些模仿蒂伯裡?菲奧雷利先生的喜劇。其中飾演愛吹牛的經典醜角斯卡拉姆恰的那位男演員還算有些水準,阿涅利很喜歡他的表演,甚至還給他們投了一角錢的表演費。
穿過這段被很多人圍著的戲班子區域,阿涅利牽著毛驢來到了一個小飯館的旁邊,忙得不亦樂乎的老板在看到他後,點了點頭表示稍待。阿涅利笑了笑,在將毛驢系在一棵樹上後,他在旁邊找了個凳子坐了下來。不料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
“阿涅利?”
“高進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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