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西關碼頭上人潮如織,摩肩接踵。沒被後世耿繼茂、尚可喜等人屠殺過的廣州城,這會人口保守估計已經超過十五萬了,如果再算上居住在近郊或周邊鄉村的人,整個廣州城的人口不啻有幾十萬人之多(這些人一般是為廣州城裡人服務,以種植糧食、瓜果、菜蔬等農產品為主),算得上是一處人口繁密的所在了。
其實,在東岸人那邊,曾經制定過一個搬空廣州二縣(即各佔廣州城一半的南海、番禹二縣)眾多人口、財物、文物的計劃。即一旦在廣東李成棟勢力崩潰在即,無可挽回的時候,那麽東岸人也不會心慈手軟,會直接出動大軍在廣州城外的西關一帶登陸,然後以最快速度攻破廣州城、掃蕩四周。他們樂觀地預計,那個時候李成棟大勢已去,廣州人心惶惶,基本沒什麽成建制的抵抗了,因此大可放手施為,收獲應當非常巨大。
黃漢華作為梁向儉的秘書,自然也是知曉這個計劃的存在的,並且對此也是支持的,畢竟經過這麽幾次旱災、蝗災、震災的折騰後,遠東三藩對移民的容納能力是大大增強了。廣州城裡十幾二十萬人口,周邊幾十萬人,全部擄走也不是不能支撐,我們可有著朝鮮提款機和登萊的農業基地呢,應該不至於立時撲街,更何況廣州當地也不是一點糧食搶不到。
不過,這終究只是個計劃。在廣東秩序沒有崩潰前,在李成棟仍然穩穩地坐鎮廣州城內時,在生意仍然照常穩定進行的當下,東岸人還是要堆起一副和善的面孔,與他們和平共處的。並且,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們還要盡力支援李成棟集團在廣東精華地帶的統治,以免便宜了其他人。
黃漢華等人此時所在的地方,大約位於後世廣州西關泮塘一帶,這裡在最近幾年一連起了很多屋舍,組成了一條商業街(就如同後世廣州的十三行一般),多是當地商人建的櫃面、貨棧之類。這些屋舍的布局還算比較整齊劃一,這大概是因為官府也參與了進來的緣故(李成棟這廝可不會放過大筆收稅的機會),商業街的旁邊就是著名的仁威廟,始建於北宋皇祐年間,供奉北方真武帝——這座道教寺廟東岸人還是經常捐款、上香的,蓋因其建於北宋年間,東岸人向來宣稱是宋朝後裔,再加上廟宇供奉的真武帝在東岸的新道教系統內也有相當尊崇的地位,因此前來祭拜相當正常。
“西關現在也逐漸興起了一些紡織工場,專門生產各類棉布、錦緞、絹綢等等,其中有些字號的店鋪的產品質量還不錯,我們每年都會采購相當一批。國內對錦緞、絹綢之類的高檔品市場的需求還是很旺盛的,但我們的機器又無法織出如此精美的花紋和圖案,因此明國錦緞的市場之火爆,是你我所無法想象的,總之我這兩天會帶你同一些工場的東家見面的,以後要長期合作的,見面聊一聊也是必須的。”穿著一身黑色中山裝的邵曙光一邊走,一邊扭頭朝黃漢華說道:“西關這裡同樣還有一些加工產業的工坊,同樣是我們每年采購的重點。尤其是在這會寧波府諸縣茶葉產量萎靡不振的情況下,我們就更要重視這一片了,廣東茶葉部分資產,部分從江西、福建流入,質量還是可以的,在寧波府茶產量恢復正常之前,我們都必須大量依賴廣東進口茶,不然國內市場可就全讓荷蘭人、英國人佔領嘍。”
邵曙光提到的這些手工工場、商行什麽的,都是近些年快速發展起來的。因為海珠島商站常年穩定的收購,催生了廣州城一帶日漸繁盛的對外貿易,
再加上東岸人軍事上的強勢以及對廣東實際統治者李成棟的威懾力,使得他們的采購無人敢下絆子,這無疑從政治上對這些商人形成了庇護,因此很快在廣州西關外便興起了這一系列的商行和工場,一如後世清朝專做海外貿易的十三行一樣——至於說商行和工場為何集中在西關,這其實也很好理解,因為廣州城北面是山地、東面是台地、南面是珠江,只有西面是肥美平坦的珠江衝積平原,既可拿來種地,亦可開辦工場、商行等場所,且低價低廉,自然使得眾人都集中到了這邊來,並漸漸使之繁華了起來,雖然比起廣州舊城還有些距離,但也相當不錯了。可以這麽說,在清廷控制蘇州、松江一帶,並使得當地原本全國第一的紡織工業基地漸漸沒落後,現在中國大陸上工商業最發達的地方依然轉移到了廣州一帶。依托對外貿易的廣州、惠州商人們將大量紡織品、茶葉、生絲、瓷器、藥材等特產品出口至國外,但進口的東西卻不是很多,因此累積起了大量的利潤。
只可惜,目前看來這些因為工商業而產生的利潤,並沒有被其掌控者們進行再投資,也沒有流通到市面上並形成如同英國社會那樣的“價格革命”——西班牙開采美洲白銀後,使得大量貴金屬流入英國,一舉解決了困擾該國多年的貨幣短缺的現象,並引起了物價的全面上漲,被稱為“價格革命”,極大促進了資本主義的發展——而是多數沉澱了下來,變成了商人和工場主們的私人存款,徹底從流通市場上退出,令人頗為感歎。
之所以如此,大概還是由於商人們普遍覺得擴大生產會招致虧損吧。畢竟,東岸人的收購數量一般都是固定的(至少增長率不高),再加上國內戰亂,市場也比較封閉,地方保護主義盛行,他們的商品未必就能順利賣到其他省份,因此很少有人願意將利潤進行再投資,而是任其沉澱了下來,成了一堆“無用的金屬”。
“西關一帶風景優美,被稱做‘既有一灣春水綠之風貌,又有兩岸荔枝紅之盛景’,所以現在也開始有人過來購地置宅了。你看那邊,那些被稱做‘西關大屋’的宅子就是從事商業或紡織業的商賈們所建,我們後面將要去拜訪的人也多居住在那一片。”邵曙光又隨意指了指前方遠處的一片宅第區,朝黃漢華笑著說道:“都是一幫有錢的大土豪,在官場和商場上的能量都相當不小,與他們打好關系,對開展我們的工作大有裨益。不過卻也不必過於討好這些人,因為沒必要,咱們東岸官員就得有一股子氣勢,連李成棟都不敢得罪我們,怕這些商人作甚,說破天也不過我們台灣銀行賺錢的工具罷了。”
二人說說笑笑間,便在大群護衛的簇擁下,來到了東岸人設於岸上的臨時收購站內。臨時收購站,顧名思義就是將搜羅來的各類物資分門別類、清點打包,然後租用西關一帶的疍民漁船或小貨船,分批次駁運到位於海珠島的大商站內,一般來說每天都要轉運,所以被稱做臨時收購站。
收購站的建築風格是典型的中西合璧,即巴洛克風格與中式廊簷的結合,在西關這一片也算是獨一份了,素來非常顯眼。而在此時的收購站內,李成棟的心腹部將、南明新泰侯郝尚久也早已等候多時了。
郝尚久此番前來卻也是奉李成棟之命,前來這個臨時收購站內與東岸人交割一批軍械的,如今時局緊張,軍械對於一個軍閥來說自然是命根子般寶貝的,因此便派了郝尚久過來檢視,確保萬無一失,順便也讓他與東岸人勾兌勾兌,看看能不能再采購一些好東西——到了現在這個份上,錢已經沒有太多的用處了,對於軍閥來說,軍隊和武器永遠是最重要的,金銀珠寶沒了可以搶,軍隊沒了可就徹底玩完了。
話說隨著吳三桂在西南的動作,東岸人緊張之下也加大了對南明李成棟部的援助,並立刻打開了寧波的物資庫,將許多存放已久的軍械拿了出來,平價賣給了他們。其中包括三千杆32-丙式燧發步槍、六千杆仿蘇爾式火繩槍、20門新舊火炮(即便是舊火炮,其壽命普遍也在一千發以上,比明朝自鑄的新炮壽命還要長)、五千具皮甲、六百套盔甲、兩萬個滲碳鐵製矛頭、一千張強弓、一千把軍刀,此外還有配套的彈丸、火藥、箭矢、繃帶等物事,算是非常齊全了,售價也非常得良心,且接受李成棟提出的用茶葉、生絲、瓷器和糧食付款的請求,算是標標準混的援助。
值得一提的是,上述很多物資如今都已經是在遠東生產的了。比如火藥、炮彈就是養馬島工坊生產的,皮甲、強弓、箭矢則是濟州島生產的,就連滲碳鐵製矛頭也是黑水縣的工業基地加工的——庫頁島煤炭資源豐富,又是東岸人最早落腳的地方,黑水、大泊二地如今建設了不少小型工坊,且有一些本土淘汰的風力、水力和蒸汽設備,生產能力是相當不錯的,聽說當地也意欲從本土引進一條行將淘汰的機制軍刀生產線、一條板甲鍛造生產線,開始慢慢提升自己的工業實力。
黃漢華原本在梁向儉身邊的時候就隱約聽說了這事,據說本土在爭議許久之後最終還是同意了,但卻嚴格限制這些工坊、生產線不得離開庫頁島,以免技術向外擴散。因為當初登萊、寧波等地與清國交流通商之後,已經有不少實用的農業生產技術、牲畜育種技術、科學文化知識(多是一些從本土帶來的報刊、書籍、雜志等)、制度管理模式等東西,輾轉流入了清國境內。因此,本土的執委會擔心此類工業生產技術大規模流入中國後,會更加造成一些不可控的影響,這從他們始終拒絕在山東修鐵路就能看得出來了。
如此之多的物資運抵廣州,老當益壯的李成棟自然是極為重視的,因此立刻派了心腹將領前來接洽,臨行前甚至很明白地對郝尚久表示,如果可能的話,雇傭一些東岸軍人來軍中,幫助他們整訓一些新式部隊——打了半輩子仗的李成棟,現在越來越感覺到舊式軍隊怕是難以在這個時代立足了,強如大順、滿清,都已經開始改革軍製、提升戰力,他李成棟這個小小的割據勢力還有什麽好說的呢?不說建立起一支如李來亨手頭的“銀槍效節軍”那般的精銳人馬,至少要能和滿清的一等綠營比劃比劃吧?
東岸人對於李成棟的請求非常欣喜,因為這是一個極好的摻沙子、培養親東派的機會,他們立刻從情報機關(外派的情報官員一般也系統學習過軍事)、軍隊內抽調了數十名可靠之人,然後派到了李成棟軍中,幫助其組建新軍——邵曙光之前對黃漢華提起過,該部新軍大約有六千人上下的樣子,目前正駐扎在連州一帶,一邊整訓一邊剿匪,以期快速提高戰鬥力,應對未來可能會發生的變局。
而這一系列的行動下來後,李成棟與東岸人的關系倒是非常密切了起來。雖然這廝照舊與荷蘭人、英國人和葡萄牙人做著生意,但對東岸的態度提升卻是實打實的,這大概也是形勢所迫了吧,在這會的遠東大地上,能夠力挽狂瀾幫助他李某人的,也就是東朝一家了。
“新泰侯,來得卻是早啊!”在門口遠遠看到郝尚久之後,邵曙光哈哈一笑,上前用東岸禮節握了握他的手,說道:“怎麽樣,東西還都滿意吧?上次我說有這麽多東西,自是不會誆你。”
“邵總辦,東西手下兒郎們都檢點過了,甚是精良啊,數目也差不離。這次,惠國公也要承你的情,多謝了。”郝尚久拱了拱手,表情還算誠懇地說道:“連州新軍六千兒郎,如今總算可以換裝了,二公子也托我向邵總辦您轉達謝意。”
“呵呵,好說,好說。都別杵門口了,進去說話,這天是夠熱的。咱們進去一邊喝涼茶一邊談事,上次說到的戰局,我還有很多不解之處待請教呢。”邵曙光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