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問題的關鍵,其實就在於我們如今到底能不能承受失去中國的代價。”就在荷蘭人於大使館內商討對策的同時,離得不遠的東岸執委會行政大樓外交部的辦公室內,一眾中青年外交官員們也在進行著討論。或者說,按他們討論的熱烈程度來說,這已經能夠算是一種辯論了。
目前正在發言的是外交部高級助理白玉堂,此君是現已退休的早期執委白斯文之子,今年已經三十六七歲了,之前一直在貿易部和外交部內大轉。受累於他老子仕途上的頹勢,白玉堂在官場上的起步一開始也並不怎麽順利,頗受歧視。不過此子也是了得,不但人長得帥,詩詞歌賦學得好,就連為人處世也不錯,因此這麽多年下來倒也慢慢讓他打出了一片天地,並且與一些同為穿二代的狐朋狗友結成了攻守同盟,這地位倒是穩了下來了。
而在外交、貿易之類的部委內廝混了小二十年後——期間曾短暫空降地方任何,但都不是很得勁,最後又都折回了部委裡——深知自己若想再進一步澤必須調任到地方任要職的白玉堂,正在緊鑼密鼓地拉關系、走門路,想要調往海外殖民地任職鍍金。
至於說鍍金的目的地,白玉堂也已經想好了,那就是之前劉建國已經前往赴任的遠東地區。更準確地說,他白某人想去的地方是位於寧波的南方開拓隊,最好就像劉建國那樣以副部級幹部的身份代理主持黑水開拓隊那樣,他白玉堂也能擢升一級,從正局級幹部躍升為副部級,那樣就有資格主持一個海外殖民地了——至少可以先期代理嘛,以後稍微有了點說得過去的成績,再升官扶正即可,這都是套路了。
而要想在競爭激烈的海外殖民地各職務上壓過別人,沒有中央大佬的支持那簡直就是不敢想象的。考慮到自己能夠說得上話的只有一個執掌司法系統的長輩,且人家願不願意幫忙也是個未知數,因此白玉堂為了保險起見,這會也得再取得一個足夠分量的大佬的支持,比如本系統的莫三就是了。
不過,在外交和貿易系統內,白玉堂所面臨的競爭壓力也相當之大,畢竟大家都是年輕人,都在部委裡苦熬了很久了,都想外放以給自己的履歷增添濃墨重彩的一筆。因此這會你便看到了,即便是在同一間辦公室內,大家說話之間也隱隱有些針鋒相對,競爭的意味那是相當濃厚的。
“承受失去中國的代價,目前來看是不可能的。”因為正在運作著前往遠東地區任職,因此這會在辦公室內,白玉堂可謂是旗幟鮮明地反對放棄遠東殖民地的,只聽他說道:“遠東三大開拓隊是我們國家最主要的移民來源,現在全國二百多萬人,其中超過45%的人是明人,即便是人數越來越多的第二代國民,其中明人也佔據優勢比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遠東大陸真的是不能放棄的,我們還要與明國、清國爭奪華夏正朔,還要打開他們的市場,還要進行戰略布局,怎麽可能輕易放棄呢?林副司長,你這個想法是極端錯誤的,我們國家在黑水、登萊、寧波投入了那麽多,花費了大量的精力,怎麽可能因為現在人口略有增長、財政略有吃緊,就要放棄了呢?”
白玉堂嘴裡提到的“林副司長”是林有德的兒子,比白玉堂他小個兩三歲,兩人官職相當,多年以來一直是最直接的競爭對手,因此相互之間的火藥味極濃。比如這會在聽到對方言語裡指出國家每年花費大量資金進行移民頗為不值的時候,白玉堂便習慣性地跳出來了進行駁斥,而眾人似乎也都已經習慣了他們之間的這些爛事,
一個個笑吟吟地坐在旁邊喝茶看戲,悠然自得。其實,林副司長的看法在東岸並不是孤立的。在很多生於東岸長於東岸的穿二代們看來,遠東的明國、清國與自己有什麽關系?能給國家和自己帶來好處嗎?也就是說,在這些人眼裡,利益是維系所有的一切的根源,而既然遠東三藩在看得見的不短的未來內,無法給予本土足夠的利益的話,那麽這樣的殖民地不要也罷,那樣每年還能省下來數額高達三百萬元的物資和現金呢(移民費用,由移民部和海外殖民地共同承擔),對財政的貢獻不可謂不大。
這些人多半集中於本土的民政、司法、科教文衛及財政系統,既有官員,也有商人。這些人覺得國家目前已經有了二百來萬人了,放在歐洲也不能算是一個多小的國家(畢竟聯合省也就220萬余人,威尼斯也差不多同樣數量,但二者都是強國),要是再每年花費三百萬元的財物移民,移民到本土後還要花更多的金錢和物資進行安置,這筆錢花費得是否值得,在他們看來很成問題。
這些人覺得,與其每年都遷移數量高達六萬人的明國人、清國人到達東岸本土,不如把這些錢投入到衛生普及、疾控宣傳、教育培訓、科學研究乃至幹部培養方面,這樣能夠快速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讓東岸繼續處於領先之列。
老實說,白玉堂以前是有些讚同他們的看法的。不過,近幾年來,隨著家族投資海外貿易的加劇,他的思想漸漸轉變了過來。尤其是在這會已經決定要活動調往遠東殖民地任職,正所謂屁股決定腦袋嘛,他白玉堂現在已經是一個“遠東派”了,論調也開始為繼續維持乃至發展遠東殖民地而鼓吹。
因此,這會他帶著自己宿敵的痛腳,繼續毫不留情地說道:“我們在寧波建立了穩固的茶葉、生絲貿易,在海珠島商站獲得每年廣東等地相當的對外出口份額,在黑水地區發展起了規模不容忽視的高級毛皮業、海獸捕獵業和鯨魚捕撈業,我們還壟斷了朝鮮王國的藥材出口行業,我們更是從日本用極為低廉的對價買回了大量充當壓艙石的銅塊,這些難道不是利益嗎?我依稀記得,上述這些物資每年銷售到本土的總金額已經超過七十萬元了吧,這些物資我們或自己消化,或再加工後出口至歐洲,總體創造的利潤同樣高達數十萬元,這怎麽就不是利益了?”
“我們每年在維持遠東軍隊方面的支出同樣巨大。其中光第七混成營一家,每年的維持費用就超過了三十萬元,別提還有大量火槍、大炮、馬車、彈藥包、盔甲、軍刀、長矛、罐頭食品、藥物等一系列物資的援助了。或許有人會說這些都是要錢的,可問題是多年以來遠東三大開拓隊一直在以低於我們兵工廠生產成本的價格在采購上述物資,因此可以認為是本土在對遠東三藩進行變相的補貼。這部分的數額,雖然我們一直沒有確切的數字,但相信同樣不會低於三十萬元,這可是一筆很大的錢了。如果再算上其他一些林林總總的開支,本土每年對遠東三藩的補貼總金額高達一百萬元,這些錢,靠貿易能賺回來嗎?”林副司長朝白玉堂得意洋洋地說道:“事實上遠東三藩對我們來說並不怎麽掙錢,要是按照荷蘭人的德行,虧損的殖民地怕是早就放棄了,甚至都懶得多看一眼。”
“你這可真是極大的謬論。”白玉堂說道:“其實真要按照你的算法,去除貿易方面撈回來的間接或直接利潤,本土每年補貼遠東三藩的錢根本就沒一百萬元之多,撐死了也就二三十萬元的樣子罷了。這是包括了所有軍隊、幹部、技術人員的工資,以及海軍第三艦隊方面的人員薪金、維護保養費用。只花三十萬元就維持住了一個人口達到了二百萬的龐大殖民地,我覺得這真是相當不錯的生意。更何況,遠東三藩每年搜羅後輸往本土的大量書籍、文物、藥方乃至專業技術人才(比如郎中、織戶、高級匠人等等),這些東西的利益怎麽算?難道不值很多錢嗎?”
“再說了,我聽聞現在遠東三藩也在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以後殖民地政府的各項收入也會迎來一個大幅度的增長期。到了那會兒,他們的財政充裕了,那麽本土自然可以提高各類軍資、工業品的售價嘛,不用再變相給予他們補貼了。那樣一來,我們還有什麽理由放棄這個殖民地呢?要知道,它也是能夠提供很多我們急需的東西的,很多時候不能光從金錢的角度來考慮。”白玉堂趁勝追擊道:“只花這麽一點點錢,就獲得了如此多的利益,在我看來這簡直是一門再好不過的生意。”
“你那是正常時候,沒開戰,萬一開戰了呢?比如現在吳三桂進攻南明的舉動,我們國家要介入嗎?又要花多少錢?”林副司長繼續不服輸地問道。
……
年輕人之間的辯論總是很難分出勝負的,莫三與秘書靜靜地站在門外聽了半晌,待他們稍稍告一段落後,這才推開辦公室的木門走了進去,然後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片驚愕的面孔。
“對事情有不同的看法,從而進行討論,我覺得是一種很健康的方式。”從秘書手裡接過一杯清茶後,莫三隨意坐到了一張空著的辦公桌後,說道:“其實,正如剛才你們曾提到的,遠東貿易現在雖然看起來有些一般,但究其潛力來說,還是非常巨大的。現在當地的瓷器貿易,由於並沒有掌握在我們手中,因此每年流失的利益極大;此外,茶葉、生絲的貿易,我們也只是控制了一小部分,另外還有相當的利潤被荷蘭東印度公司、英國東印度公司、零星的葡萄牙和法蘭西商人給賺走了,我們海珠島商站遠遠還沒有做到極致,未來改進的空間余地極大。當然以上這些和本土財政關系不是太大,因為貿易收入除歸屬於本土的部分外(按台灣銀行股份佔比來分紅),其余大部分都是留在遠東三藩的,不過就一些出口到本土的商品來說,仍然給我們創造了許多直接或間接利潤,這是不容忽視的。”
“當然遠東三藩的地位不僅僅體現在貿易上面,在提供本土建設所需的大量勞動力方面,更是居功至偉。其實,我想你們一直以來都有一個誤區,那就是眼睛隻盯著那些著名的貿易商品,如生絲、茶葉等等。但遠東地區最大的財富是什麽?很顯然既不是特產貿易品,也不是金銀珠寶,而是中國大陸上那六千多萬人口。”莫三喝了口清茶,看著眾人說道:“與此類似的是,印度最大的財富是什麽?不是胡椒、不是寶石、不是香水,更不是大家趨之若鶩的硝土,而是那一億五千萬的人口,那是一筆龐大到嚇人的財富。誰要是統治了印度,哪怕印度大地上什麽都沒有,只要有這一億多殖民地居民,那麽每天都能創造出讓我們怎舌的財富,這一點毫無疑問。所以,你們現在還覺得遠東殖民地可有可無嗎?”
莫三現在其實有些憂慮,且與他抱同樣想法的人還不在少數, 即他們擔心在他們這老一輩人過世後,執掌政權的二代乃至三代領導人,到底還會不會像現在這樣將大量精力投入到遙遠的東方地區。這種擔心並不是杞人憂天,因為很多跡象都表明本土存在著相當不少的二代認為遠東可有可無,並對每年大手筆移民遠東明人頗有微詞。
出於這種擔心,他們趁著目前尚在台上的機會,決定加強遠東三藩與本土之間的利益捆綁,比如讓國內的造船廠家與移民產業結合成更深入的合作,比如為台灣銀行引入新的戰略投資者,比如讓地方政府離不開移民所帶來的土地財政收入,比如默許陸軍投入更多的力量到遠東大地上,等等。
另外,他們也使出一切手段,與荷蘭人在全球范圍內進行利益交換,即犧牲部分在歐洲的利益,保證自己在中國的一家獨大,將荷蘭、英格蘭、葡萄牙等各路勢力一一擠出中國,以便自己更好地在那裡輾轉騰挪。
當然了,除開以上這些之外,他們也準備開始在國內進行定調,統一認識。此外,對後備幹部的選拔也要謹慎進行——此時在莫三的心裡,像林副司長這種年輕人,未來是絕對沒有機會走上中央領導崗位了;相反如白玉堂這廝,雖然他對他的父親有些看法,但觀他的言行和過往成績,倒也不是不能培養一下。
心裡轉過了這些念頭後,莫三微笑著放下了茶杯,然後示意秘書將一些文件發放下去,並說道:“現在不是討論遠東問題的時候,當前擺在我們眼前最迫切的問題,還是來自歐洲的麻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