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5年4月20日,鎮雄土府北部的一條山間小路上,來自華夏東岸共和國的隨軍特別觀察員陳明剛剛放下了胸前的望遠鏡。
今天的天氣有些悶熱,不似這山裡一貫的涼快爽利,讓人直欲解開胸前的黃銅風紀扣。不過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一乾大順軍將,還是要點體面的陳明理智地終結了這個念頭,繼續裹著厚實的呢絨大衣在小路上矗立著。
前方大概數百米外,一個規模不小的城寨已被團團圍住,來自大順左營的數千精兵分布各處,井然有序地進行著攻擊。而在更遠處的平原或山丘上,大順軍的旗幟出現在大部分交通節點或山勢險要處,隻留著少數幾個方位沒佔領,這也是為了不完全斷絕敵人突圍的希望,削弱他們的抵抗意志。
“撮爾小醜,也敢抗拒我大順天兵,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左前方數米外,一位戴著紅抹額的軍將說道:“也罷,這次就讓他們知曉我軍的厲害,以震懾群小,省得以後這幫土司寨老們總有僥幸心理,以為我們不敢拿他們怎麽樣。”
“也不知道他們腦子怎麽想的,難道以為這天下還和幾百年前一樣嗎?佔據十幾個山寨,聯兵數萬,就能逼得朝廷拿他們沒任何辦法?”另一位年輕些的將領高聲說道:“不,現在的天下已和以前大不一樣了。長沙的槍炮工廠一日可修理幾個指揮的裝備,用船溯流而上的話,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將物資運到川中。這些個土司頭人,腦袋裡裝的還是前明年代的東西,怪不得這麽愚蠢。”
“其實也不是他們蠢,而是背後有人支持啊。”一位年紀稍微長一些的男人聽了後,拈著胡須,陰測測地說道:“西營的那些喪家之犬,竟然投靠那無道的前明朱家余孽,這也就罷了,可這幾十年來,他們哪一天不在想著從我們背後做小動作?特別是咱們左營入川之後,他們更是覺得搶了他們口中的食,發了瘋得要搞我們,這簡直不可理喻。”
“嘿嘿,李定國、孫可望當初在貴陽與吳三桂老賊血戰兩年,打得那叫一個昏天黑地。吳老賊甚至因為久歷前線而虧空了身體,回來沒多久就每況愈下,讓咱們撿了個便宜。西營的人,大概也是這麽想的吧,多少老兵精銳和吳三桂拚死在了貴州,結果卻沒撈到太多好處,這可不就恨上咱們了麽?”有那心思惡毒的人也打著哈哈走了過來,說道。
當然他的這種說法也不完全是無稽之談。蓋因南明方面一直認為,當初他們在貴州死拚吳三桂,貴陽之戰更是打得蕩氣回腸,雖然功敗垂成,但也極大地殺傷了吳三桂的人馬,更是讓其本人因為連續在外征戰而使得身體狀況不佳,最後在東川和左營激戰的時候終於支持不住,倒了下去,進而使得戰線全面崩盤,順軍入住四川。
不過站在順軍角度來看,他們入主四川,可不是白來的,而是一刀一槍血戰拚來的。在東川和吳三桂激戰,在川北和清軍決戰,在成都平原與吳軍最後一次交戰,以及四川境內各種獨立或叛亂勢力的清剿等等,哪一樣是輕輕松松就能完成的?說句氣人的話,就你西營那點本錢,連吳三桂的人馬都拚不過,就別提趙良棟等人統領的陝甘綠營了。
陳明來到四川也有一段不短的時間了,對於西營、闖營之間的諸多前塵往事也多有了解,因此這會聽這幫大順軍將們聊起這事,他也不陌生,只不過沒有參與進去而已。而這些人高談闊論時居然也一直沒有避諱著陳明,看樣子是根本不在乎,這似乎也從側面印證了如今大順國內軍民心氣的高漲。
想想也是,現在掌握著江西、湖南、四川以及半個湖北,地盤不能算小了,人口也很多,是如今中國大陸諸多諸侯中僅次於清廷的第二大勢力。而具體到左營方面,他們又在四川連續作戰並獲得勝利,打下了偌大一塊地盤,整個軍政集團呈現出很強烈的上升趨勢。這言談舉止間若不自信一些,也不可能啊!
“炮隊開火了!”正遐想間呢,一位軍官突然指著前方的戰場,大聲說道。而他這一吼很快也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大家都停止了交談,一同向前方望去。
陳明從兜裡拿出筆記本和筆,一邊看一邊仔細記錄。即便是這種征討土司的戰鬥,也是很有參考價值的,可以讓本土陸軍部的那幫大老爺們能夠更好地評估順軍乃至他們的對手的戰鬥力。有些終日坐在辦公室裡的家夥,思維還停留在三十年前,覺得順軍還是那支被清軍追趕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喪家之犬呢。可事實上是人家經營中部地區多年,根基深厚,並且進行經濟改革,重用新式人才,國力日漸上升,軍隊建設也穩步推進,戰鬥力自不可和以往同日而語。
陳明受已經離任歸國的前南方開拓隊隊長馬文強委托,重點調查四川節度使劉忠貴所部的戰鬥力,這次順國在全境內掀起規模最大的一次清剿土司的行動,無疑就是一次極好的機會。陳明跟的這一路是左廂兵馬使張光翠轄下一部,重點經略歷來土司勢力根深蒂固的鎮雄府、烏蒙府以及鄰近的貴州部分地區。
說實話,這種行為就有點打擦邊球的嫌疑了。烏蒙府、鎮雄府原本在左營入川之戰中被南明李定國率軍收服,後來在與吳軍的交戰中這些土司也一直出壯丁、出錢糧,出力頗大。結果李定國因為南明內部問題率軍回返後(據說現在身體欠佳,隨時可能病逝),這些土司頭人失去了約束,於是都很快活得當起了土霸王,直到大順朝廷將目光轉向了他們為止。
此番大順朝廷趁著清國西北局勢緊張,開始大力發展內政,清剿內部土司勢力,打通商路的同時也解放人口,因此調集了川、湘二省數萬兵力。其中長沙方面派出中營、後營三萬余人馬西進,四川方面隸屬於長沙的張能所部歸還了重慶府,然後舉兵東南方向,合力清剿土司割據政權。
朝廷若此,劉忠貴自然也不能不有所表示,更何況他們本身也想厘清內部關系,因此派了收編的吳三桂降軍二萬余人東進,清剿播州等地殘留的土司,同時配合朝廷在湘西一帶的行動。此外,劉忠貴幕府同樣派左廂兵馬使張光翠率一萬五千精兵南下,沿途各府也派了部分團結兵(即地方民兵性質的武裝)配合,總兵力超過了三萬人,重點清楚鎮雄府、烏撒府等地的土司勢力,同時也有窺伺西營治下土地的意圖在內。
認真說來,劉忠貴此舉是有違反東岸人定下的大順、南明兩大軍政系統“不得互相侵攻”的原則的,畢竟那些土司頭人們若真細究起來,家裡可都有著李定國代表南明朝廷發下來的委任狀、冊封書、告身什麽的,不是沒什麽根腳的生番。劉忠貴派兵打他們,其實打的就是南明朝廷的臉面,雖然他們是以清理土司勢力為借口來辦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東岸人再反對,可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四川,又能有幾分說服力呢?是,人家劉忠貴幕府是對東岸人有著不輕的依賴,可這種依賴在擴充地盤、穩固統治這種根本利益面前,怕是還有些不夠看吧?再者,人家其實也很給面子了,說不打南明就不打南明,隻搞個擦邊球打打四川境內傾向於南明的地方土司而已,需要大驚小怪麽?
這其實就是四川幕府給陳明解釋的大致意思,陳明也是苦笑,在勸說不果之後,他將這些呈報了回去,由南方開拓隊方面定奪,然後他又強烈要求南下隨軍,以就近觀察大順的這一路人馬到底要乾些什麽。
如今半年多的時間過去了,這支由老將張光翠率領的兵馬先是快速進入鬧得最凶的烏撒府,以秋風掃落葉之勢連破十余寨,俘獲人口、牛羊、糧食無數。在奏得幕府同意後,於烏撒府北部設鹽津、大關二縣,安置俘獲的諸多人口,改土歸流。同時,成都方面也一口氣遷移了上萬名原吳三桂降軍及其家屬後裔來此定居,分田分地,進行軍事屯墾,以期盡快消化這些原屬於土司的土地,恢復幕府對其的直接控制。
隨後,在分出部分人馬西進馬湖府繼續清剿土司之後,除留守的少數軍士之外,其余主力皆被張光翠帶走,向東撲入了鎮雄府。第一戰就拿白水江司開刀,並在白水江畔大破其主力,斃傷俘八千余人,一戰挫了敵軍氣勢,然後便順理成章地平定了這個鎮雄五土司中偏局西北方的一部。
而在佔領了白水江司之後,張光翠的兵馬在這裡稍事休整了半個月,以等待補給。沒多久,在補充兵和後勤物資到位後,該部繼續南下,進入了歸化長官司,對其進行了勸降攻勢。勸降失敗後,他們也不意外,直接動手,旬月間就連連取勝,讓那些土司寨主們欲哭無淚之時也非常吃驚,這朝廷兵馬何時這麽能打了?想想前明萬歷年間播州楊家之亂、天啟年間奢安之亂等等,朝廷哪次不是調動西南數省兵馬,靡費無數,耗時多年,最後才堪堪平定?
可這次清剿境內土司,前後不過數萬兵馬,其中一半還是團結兵,竟然如此乾脆利落,也是異數了。這大概既是由於萬歷、天啟年間西南土司剛被收拾過一輪,同時也和順軍戰鬥力比前明末期西南地方上那些衛所兵要強上很多有關。你還真別瞧不起這些使用了火槍火炮等新式戰法,紀律性也比較強的軍隊,如果後勤供給充足的話,打起來真的比這些土司強上不止一個數量級。
不信?看看地球歷史上清朝末期,別看人家都快亡國了,但神奇的是國力在末期幾十年裡一直呈上升狀態,主要原因還是人家在試圖脫離農業社會的窠臼,增添了很多工業生產的元素,交通運輸條件也得到了極大的改善,使得國家的生產力水平比起即便是全盛時期的古代封建王朝也要強上許多許多。因此,他們才能從容地平定國內各種叛亂,並最終大體上維持疆域到了王朝覆滅之日。
如今順國雖然比不上滿清末年的社會生產力水平,但民間思想已經在緩慢的開化之中,國內商業日趨活躍,工業生產雖然主要是政府投資在做,以軍工生產為主,但民間各類投資近些年也有快速增長的勢頭, 總體發展非常良好。而且更重要的是,幾十年來順國的統治者們在東岸人的建議下,持之以恆地在轄區內修建了很多高等級戰備公路或碼頭,一些能行船的河道也拓寬疏浚了些,交通條件有所改善,這些都是實打實的國力增加。
四川雖然是新佔之地,但總也有數年時間了,一乾新政也在穩步推行之中,生產力的進步也都是肉眼可見的。再加上劉忠貴幕府統轄的軍隊並未腐*敗、墮落,與清軍、吳軍廝殺多年的他們還維持著相當高的戰鬥力,並不是那些暮氣沉沉的處於下降期的軍隊可比的,因此打一些土司還不是手到擒來?
所以你便看到了,張光翠的這些對西南地方勢力來說可稱得上是精銳的兵馬,究竟是如何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攻城略地了。土司們原以為對方戰鬥力隻比他們強一些,但還可以靠地方、環境和氣候來與之周旋,一如幾百年來他們對付中央朝廷的老招數。但在這個社會激烈變革,生產力與日俱增的年代,這些老招數的威力是越來越差啦,以至於都不再能維系他們對地方上的統治了。相信如果再這麽發展個幾十年下去,當整個社會的生產力水平進一步提高時,無論是西南土司還是西北遊牧民,應該都不再會成為一個問題,這是一個已經在西方被慢慢證明了的結論,相信在中國也不會太過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