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國在與東朝商務競爭之中虧蝕甚多。平心而論,實非東國商人奸狡如狐,蠻橫霸道,而在吾輩不自講求商務之精理所致。況外人商務競爭,瞬息萬變,刻不容緩,迫不容待,又如何能以一陂一障之抵力,當此汪洋巨海之潮流乎?故欲言競爭,當從商務下手,而這也是敝館開辦之緣由,即提倡商學、研究商情。陳師,這商務之精理,一言以蔽之,學而已矣。無學不足以言商,無學不足以言會。商務一道自古即被誤置之於士農工商之末,乃不知現今諸國均借此以應優勝劣敗之雄謨。”在費勁口舌將自己年輕時的授業恩師勸回去之後,黃伯超擦了擦額頭的汗,回到了大廳內。在這裡,二十余位各個年紀都有的男人站在那兒,臉色都不是很好,有人的眼神還很迷茫,甚至還隱有一絲羞愧的情緒在內,這令黃伯超更是黯然。
“諸位,陳師所言固然不無道理,但如今世道變了,聖人之學也不應當一直不變,不然就是走了邪路成了邪教了。孔孟之學,本就包羅萬象,兼收並蓄,人人都應有自己的理解。值此世界大變之際,吾等若是仍然抱殘守缺,不思進取,豈不要令煌煌中華文明一起跟著陪葬?”黃伯超將眾人的表情都看在眼裡,因此出言給大家大氣:“設想若是商業不昌,朝廷財計不足,則百官薪俸無法發放,幾十萬大軍軍餉無法滿足,槍炮甲杖等器具更是無從籌措,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吾等商院所學為中國素來未辦過之事,章程等件均是衡量國朝傳統、時局,且取外國已有之成績變通用之,斷不至於背上數典忘祖、不敬名教的黑鍋,諸君都是有志於新學的人才,還計較這點毀譽?”
黃伯超一番話說得眾人連連點頭,然後紛紛作鳥獸散,前往各自房間溫習功課了。
這裡是裕大昌商院,是裕大昌布行東主黃伯超創辦的產業,主要是為了培養商學專門人才,以繁榮地方商業,促進生產力提升,進而提升整體國力。該商院教學用的教材全是黃伯超在寧波遊學、經商期間搜集所得,其中也有許多是他自己領悟的道理,可以說是他經商半生以來的智慧結晶,傳授給別人也未嘗不可。
但問題出就出在此人大張旗鼓地辦了學校,然後大量印刷教材分發給學生學習,並造成了一定的影響力,這無疑捅了馬蜂窩了。要知道,在如今的大順,雖然思想文化領域正在進行著緩慢的變革,社會上的工場作坊也日漸增多,但真要從全局來看,其實還是舊思想、舊文人、舊秩序佔了上風的,所謂的新學還是在政府部分官員的支持下頑強地生存發展,並未達到全社會認可的階段。因此,可想而知當黃伯超此人在巴陵縣城內開辦這所商院的時候,是引起了多少人的憤怒了!
裕大昌商院掛牌不過三天,就被一群讀書人堵了門,牌匾被砸不說,院子裡的花盆、樹木、桌椅什麽的也被毀壞得一塌糊塗。甚至到了當天晚上,還有人往商院的大門上潑糞,可見怨念之深。
大順朝廷的嶽陽知府、巴陵縣令雖然都是同情新學的官員(不然也不會被派到這個堪稱鎖鑰之地的湖南門戶了),但他們作為一縣乃至一府的主官,自然要考慮到地方上的輿情,以及大量事務需要靠傳統士紳來幫助,因此無法以行政手段很明顯地保護黃伯超開辦的商院的安全。他們只能和稀泥,盡量讓人們將注意力轉向他處,不至於讓裕大昌商院被禍害得太厲害——沒辦法,即便在大順這種相對開明的地方,絕大多數百姓仍然是守舊的、保守的,尤其是在精英分子階層中,守舊分子的比例只會更高,這沒別的好的解決辦法,只能靠堅持文化改良運動,慢慢潛移默化地改變人們的觀念。
但在人們的觀念改變之前,毫無疑問,黃伯超和裕大昌商院本身都將背負很多人異樣的目光,成為很多人鄙視和唾棄的對象。但黃伯超是一個信念堅定的人,出生在南昌的他在青年時間被大哥趕出家門,然後帶著僅有的一點浮財到湖廣來投奔舅父,最終依靠批發棉布生意慢慢發家,成了湖廣一帶舉足輕重的大商人,裕大昌布行也成了長沙、衡陽、巴陵、武昌等地響當當的字號,生意極為興隆。
而在賺了許多錢之後,黃伯超現在有了更多的追求,即幫助這個社會培養更多的商學人才,提高商人的社會地位,讓商學成為顯學之一,進而通過商業的發達來倒逼整個社會生產力水平的提升。與他持同樣想法的人不少,但多集中在錢莊、票號行業,那些商人在賺取了豐厚的利潤之後,反倒希望投資實業,興建生產各類物資的工場或作坊,與後世幾乎是截然相反的兩個趨勢。
究其原因,大概與這會流行在大順境內的一些思潮有關。這些思潮很複雜,來源也很多樣,其中既有東岸知識、文化和思想的傳播促成,也有本地商人集團在政府更多的錢糧、物資的要求下刺激而成,當然更少不了覺醒後本地精英分子們的自發努力——他們對滿清這種異族政權固然很布滿,對經常居高臨下帶著一股優越感、指點感和施舍感的東岸人同樣不是十分滿意,因此知恥而後勇,努力奮發自強。
按照這些人的言論來說便是:“商學如果大興,不但兩湖川贛可以光固,亦可為吾同胞昌千古未有之盛業也。”只可惜這會大順境內的明白人還不夠多,應和這種思想的力量還不夠大,上至官紳軍將,下至黎民百姓,都只是渾渾噩噩地被動前行,民智未開,因此這種思想也只能在小范圍內傳播和接受,充其量只能是一種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某種躁動罷了。
黃伯超現在就是大順政權內的明白人。他在寧波地區遊學、經商過好多年的時間,後來也去登萊生活過一年時間,直到南昌家中的老父去世,兄長繼承家產,斷了他在外遊學的費用為止。從那時候起,黃伯超就開始在湖廣經營棉布生意,其間不斷地與官府打交道、與東岸人打交道,甚至還與明國商人、清國商人打交道,人生閱歷之豐富,是一般人所難以企及的。再加上他注重觀察,善於思考,因此就做出了這種驚人之舉。
黃伯超的裕大昌商院裡如今有著兩位教習,都是從自己棉布行裡抽調來的經驗豐富的掌櫃,教教這些粗通文墨的商人預備役們是綽綽有余了。因此,在與兩位教習交談了一番,得知商院運轉情況良好之後,黃伯超又匆匆離開了這裡,乘坐馬車趕到了位於城內另一頭的布行內,處理一些生意上的事務。
巴陵地處湘江與長江交匯處,交通便利,經濟發達,人口繁茂。上承接長江、漢水一帶的客商(好吧,因為戰爭,漢水一帶的生意已經廢掉一半以上了),下勾連中南地區的生意,正好處於大順國的中心地帶,附近又是有名的平原沃野、魚米之鄉,當真是想不富裕繁榮都很難啊,可以說部分取代了原本漢口的部分功能,完全可以稱為一個小號的“漢口鎮”。
別的不說,這東岸人運到大順轄區的貨物,一般會在兩個地方卸貨,其一是馬當要塞,這是東岸海軍直接控制的據點,對應的是大順江西行省,一應供應江西的軍需物資或生產設備,都在這裡進行交割;其二便是巴陵縣了,東岸人的大船開到這裡便不再繼續前進,而是選擇在巴陵縣碼頭卸貨,然後再由順國方面用自己的船隻組織運輸。
因此,巴陵縣可以說是與順國與東岸進行貨物買賣的兩大據點之一,東岸人運來的戰馬、武器、甲具、機械、五金製品等在此交割給順國官府,換成現銀後又在當地商人處采購稻米、雜糧、藥材、生絲、茶葉、綢緞、桐油、豬鬃、鉛塊、棉紗及其他各色商品,不說全部花光,至少是大部花光的。從這裡可以看出,大順朝廷在全國各處征收來的稅款在流入東岸人口袋轉了一圈後,其中大半又都被砸到了巴陵市場上,故無數的金錢在這裡流通,巴陵縣的商業想不繁榮起來都很難。
今天巴陵港又有一艘東岸船只靠港。這是一艘1200噸的大家夥,引起了碼頭上巴陵商民的一陣驚呼,他們雖然已經見到過很多遍了,但對這種代表著工業之類和力量之美的大型船隻,仍然表示了足夠的震撼和尊重。而這種大型船隻經常在順國境內出現,從客觀上也給新學和新思想起了個推波助瀾的作用,蓋因在這種絕對的力量面前,任何“微言大義”、“聖人教誨”都略顯蒼白,反倒是新學更有市場一些。
這艘大船所載的貨物十分駁雜,除了部分武器彈藥和軍需物資外,還有大量日用品和食品,如肥皂、餅乾、糖果、煉乳、燈具、蜜餞、果醬、裝飾品、油畫、書籍、皮具等等,甚至還有火柴及一些在東岸本土都十分緊俏的藥品,可見順國這些年確實也興起了一批富人及中產階級群體,對上述商品的消費需求也漸漸起來了。
卸完貨物後,這艘東國大船還將在巴陵港停留個大概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等待貨物采買齊備裝船後,才會離去。對於這一點,黃伯超也是知曉的,因為東國人指明要采買的棉紗,其中相當一部分就是由他們裕大昌布行提供的。這不,如今東國人的買辦張紹宗就已經坐在裕大昌的會客室裡,與黃伯超攀談起來了。
對於張紹宗其人,黃伯超還是有所了解的。此君與黃某人一樣,乃是江西老表,出生在九江。少年時曾在寧波遊歷,因為聰明伶俐被人看中,著力培養後便來到了巴陵,充當起了東岸人的買辦,專司采買湖廣的棉花、棉紗,然後運到寧波進行再加工——寧波府本來就是人多地少,南方開拓隊還對糧食自給率有一定的要求,為此甚至不惜劃出了耕地紅線,嚴禁各縣逾越,因此根本沒多少地可供種植棉花,故棉紡織所需的原料就需要大量進口了,順國無疑是一個重要進口來源。
黃伯超和張紹宗合作過多次了,彼此間已經比較信任,因此很快就談完了棉紗的采購協議。黃伯超允諾東岸人要求的貨物在五天時間內籌措完畢,然後於巴陵港裝船。為此,他還將支付買辦張紹宗一筆可觀的傭金,幾達3%之多。
從這裡也可以看出,買辦這個新興階層確實不得了。就如張紹宗其人,作為寧波最大的紡織廠定海紡織廠在巴陵的代理人,張紹宗每筆做成的生意可以抽到大約5%的傭金,其中黃伯超支付給他3%,定海紡織廠支付2%,因此雖然他的月薪只有20元,但依賴豐厚的傭金,還是可以輕而易舉地積累起大量的資財,一躍成為社會的上流富豪之一。
如張紹宗一樣的東岸買辦在巴陵還有七八人之多,他們受雇於寧波的一些大型製造企業或貿易企業,在巴陵一帶盡可能地尋找價廉物美的各類商品,給東主節省采購成本的同時,也為自己賺取一筆豐厚的傭金。張紹宗在諸買辦當中其實還不算最出類拔萃的,他只是在巴陵一帶名氣比較大而已,事實上東岸在湖廣一帶排名第一的買辦當屬常年在羊樓洞一帶采買茶葉的大買辦李難先,此人賺取的傭金極多,加上又會打理生意,現在家產據說有二十多萬兩銀子,非常驚人。
“張先生屢次來我裕大昌采買棉紗,當真是令黃某感激涕零,今後若有其他差遣,但我黃某能做到的,直說便是。”黃伯超拱了拱手,真誠地說道:“裕大昌能有今天,是離不開張先生的照拂的,這一點黃某銘感於內,不敢或忘。”
“呵呵,黃老板客氣了。”張紹宗端起茶杯輕啜了口,笑眯眯地說道:“在裕大昌置辦的棉紗或土布(土布因為質量上佳,耐穿耐磨,遠東四藩經常采購,或自用或轉銷),從來沒有一例因為質量問題而被上頭東國人斥責的。黃老板,其實乾我們這行的,壓力也很大啊,哪天若是東國人看我們不順眼了,說不定就一腳踢開了,那又能找誰說理去。”
“張先生如此人才,無論到了哪裡都不愁沒飯吃的。”黃伯超恭維道。
其實他說得也沒錯,這個張紹宗名氣不小,就連順國一些軍政高層都聽說過他的名字。這人甚至還曾經幫大順前營在台灣銀行那裡辦了一筆貸款,以采購部分武器裝備,為此獲得了許多順軍大佬的友誼,這對於他在湖廣一帶做生意無疑有著極為巨大的正面意義。
“對了,黃老板,我聽聞你在縣裡辦了一所商學院,這可時髦啊。即便在東國人那邊,也沒有專門的商學院,只不過在煙台學院裡設了一個系,培養少部分人才而已。黃老板此舉,不但在大順是頭一遭,就連寧波和登萊都瞠乎其後了。佩服!佩服啊!”張紹宗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突然將話題轉到了這個上面,只聽他又說道:“此等開風氣先之舉,即便一時不如意,受人詰難唾罵,只要時間久了,總會有轉機之處。湖廣的商業風氣,這些年來是一年比一年濃厚,老張我每年都要來很多次,每次都有新的感受。大順李皇帝現在拿下了大半個四川,掌控了不下四百萬人口以及數不盡的財貨,以後這邊的生意只會越來越好做,生意人也會越來越多。這是大勢,煌煌天道,是什麽人能夠擋得住的嗎?那些個腐儒,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大順李皇帝不怎麽待見他們,全天下的生意人更不待見他們。待到將來世道改變,這些人就只有被淘汰的份,黃老板大可不比介懷,隨他們去吧。”
“張先生這話自是沒錯。無奈此番出來教訓我的還有我少年時的授業恩師,不知怎的也到了巴陵開蒙授學,然後被人請來痛罵了我一頓。唉,想必如今我在他眼裡也已經變成了一個終日逐利的狼心狗肺之徒了。”黃伯超有些唏噓地感歎道:“不過這反倒堅定了我繼續辦商學的決心。這個世道現在是非變不可了,東國人在寧波、登萊不過四百萬人口,卻壓得清廷不敢輕舉妄動,福建鄭經、廣東二李亦是戰戰兢兢,浙南魯王之輩更是寄人籬下,仰人鼻息。我曾經就在想,東國遠在萬裡之外,為何在中國就能憑借這四百萬人縱橫捭闔、翻雲覆雨呢?想來想去,只能說是生產力強,還有便是那巨艦大炮之威,舍此別無其他解釋。大順如今有一兩千萬人口,地盤也有數省之大,且多是精華,為何就不能達到東國的水平呢?黃某人不才,願先踐行這商業興國的路子能不能走通。如果不行的話,就再試試實業興國的路子。張先生大才, 如果願意投資實業的話,黃某倒也可以介紹一些掙錢的門路,那便是紡紗廠和織布廠了,就是不知道張先生有沒有興趣了。”
“這個我倒是有些興趣的。從買辦而至實業,本就是正途。羊樓洞的李難先李大哥就指點過我,他在那邊興建了一家焙茶廠,專門生產磚茶,產銷興旺,聽說現在又想與人合股,辦一個航運字號,這上下遊的生意確實做得越來越廣了。李大哥本事我輩楷模,他這麽做,我自然是要學上一學的。黃老板提到的紡紗廠和織布廠,在我看來是極好的,後面有時間了不妨一起去看看。別的不敢多說,若是項目合適的話,老張我十多萬兩銀子還是拿的出來的,這點請放心。”張紹宗一聽這事就眼睛發亮,顯然他謀劃進入上遊產業已經有一陣子了,這會黃伯超提出來,正好與他一拍即合。
而黃伯超對此也挺滿意。將張紹宗這種身家豐厚的大買辦拉進來,不但可以將其利益與自己更好地捆綁起來,利於日後裕大昌布行的發展,同時也能變相增強大順國工商業勢力的能量。而也只有他們工商業界的實力強大了,商人集團的社會影響力和話語權都進一步增強了,這個國家的未來才會更好。
這不單是他黃伯超的夢想,同時也是很多同道中人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