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伢子,滾一邊去!”一聲暴喝傳來,正在路邊糊紙盒的陳二狗還沒搞清楚狀況呢,就一陣天旋地轉,然後滾到了旁邊的臭水溝裡。
他的父親陳老實一邊心痛那幾個隨兒子一起滾落到水利的紙盒,一邊嚇得連忙跪在路邊,連連磕頭。他是長沙府湘陰縣的農民,因為去年秋天老家發了大水,生計困難,於是便一咬牙離開了老家,帶著僅剩的一點銀錢做盤纏,全家到了長沙城裡投奔親戚。
他的親戚是當年第一批來城裡做工的人,如今混得還算不錯,在一家規模不大的紡織工坊裡擔任工頭。不過即便是小小的工頭,他也有權力推薦工人進廠了,特別是這家工坊正在為順軍生產被服的時候,他們缺人缺得厲害。
陳老實的妻子因為在老家時就紡紗織布,因此進了這家工坊,每月領工錢一元五角(順國銀元大小和東岸基本一致),還可以在工坊裡吃一頓午飯,雖然很粗陋,但也非常不錯了。
至於陳老實自己嘛,則在一家鐵匠鋪內打工,因為他的身材在這個年代算是比較高大的,還有一膀子力氣,因此在鐵匠鋪內做些需要力氣的雜活還是很不錯的。只可惜鐵匠鋪中午不管飯,陳老實還得回到家裡給自己及兩個孩子做飯——一般是雜糧飯,分量也就那樣,也不好吃,但勉強能飽肚。
對了,陳老實的兩個兒子沒有讀書——事實上也讀不起,順國可沒有普及義務教育——而是在街坊一個做紙盒的小作坊領了些紙和漿糊,在家幫忙糊紙盒,賺點小錢補貼家用。可別小看了這些零錢,至少他們這一家四口日常生活的油鹽醬等調味品的開支是弄出來了,對於生活普遍不寬裕的城市工人階層來說非常重要。
今天陳老實和兩個孩子胡亂吃完午飯,趁著還有點時間,便一起坐在租住的破屋門口糊紙盒。結果正糊得起勁呢,去遇到一隊鮮衣怒馬的官軍,走在最前面的一名老卒看樣子脾氣比較暴躁,直接一腳踹翻了背對著他的陳老實的小兒子陳二狗。
陳二狗栽到水溝裡後,也不敢叫喊,直接伏在那裡,戰戰兢兢地等那群持槍挎刀的軍兵過去。長沙老百姓都知道,這些軍兵都是最近一陣子從南邊回來的,在當地打了幾年仗,殺性重得狠。若是惹急了他們,直接上來一頓暴打都是輕的,而且基本上是白挨打,長沙縣是不會管的,那些個平日裡耀武揚威的三班捕快在大頭兵面前乖得就像隻小貓一樣,根本指望不上。
一行數十名軍兵花了好一會才過去。陳老實抬起頭來,看這些人已經走遠了,便招呼他兒子爬上來,然後看著依舊被陳二狗攥在手裡的那幾個紙盒,心痛之色溢於言表。紙盒已經泡爛了,沒得說,得賠錢!人家老林也不容易,還是看他們家可憐才給他們糊紙盒的營生的,自己可不能坑了人家。
“聽說都是從南邊回來的,王將軍的人馬。在外征戰幾年,回來輪換了。”軍兵們走後,一群街坊從各個角落冒了出來,開始傳播各自的八卦。
“哪個王將軍啊?南邊?那是哪裡?寶慶府麽?”
“當然是廣西了!南邊還能是哪裡?寶慶府可一直是咱們大順的地盤。”一名穿著麻布衣衫的中年人說道:“我內地在後營當差,前幾天回來和我吃了頓酒,說過幾天就要去南邊廣西十萬大山裡剿匪了。這一趟也不知道啥時能回來,只能說不容易吧。”
“王將軍是當年聖上欽點的製將軍,與韃子血戰過七天七夜,傳說他愛民如子,怎的手下軍兵如何蠻橫?”
“王將軍日理萬機的,哪會注意到手下人這點小事?定是被奸邪之輩蒙蔽了!”
“哼,大頭兵不都這德性嗎?欺壓百姓,魚肉鄉裡,官府還不敢管,我跟你講……”
“行了,羅書生,快別說了!你都混到咱們這地方了,怎麽還那麽口無遮攔的?當年書吏的差事丟了,就是因為你這張破嘴吧?”
“放屁!豬肉張,某是遭人陷害的,不然怎能丟了密件?當年劉大人還是很器重我的,只是——一言難盡啊,唉!”
陳老實沒理會周圍人的議論,在發現自家小兒子沒什麽大礙後,便歎了口氣,招呼著他們繼續蹲在外面糊紙盒。屋裡面不說地方小,倒騰不開,單是這光線也不行,大白天地都看不大清楚,只能坐在門口的太陽底下糊。
陳二狗沒有換下身上的衣服——事實上他也沒有多余的衣服可換,這幾年戰事不斷,官府催課甚急,家裡是真的沒余錢了——已經十歲的他知道很多事情了,也非常懂事。他們家自從離開了鄉下那個吃不飽飯的地方後,生活算是稍微有了點好轉,但也沒有比以往強太多,畢竟城裡面開作坊的老爺們也不是善人,能找到一份營生真的很不容易。
特別是去年鄉下發大水,大批人湧進了長沙、衡陽等大城市,一時間人滿為患。很多人都找不到事做,生計無著,只能靠有一搭沒一搭地零工維持生活。但這些年南邊仗打得太狠,官府征稅頻繁,市面上蕭條得厲害,大家的生活都很艱難,活得都不容易。莫說被踹一腳了,如果能找到營生吃上飯,被人打幾頓他陳二狗都是樂意的。
陳二狗一邊沉默地糊著紙盒,一邊發散著思緒。剛才那位頭上戴著紅抹額、身上穿著披甲的士兵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力氣那麽大,應該頓頓都能吃飽飯吧?不知道怎麽的,陳二狗的心底突然湧現出了一股難以遏製的羨慕,他也想吃飽飯啊!
只可惜自己年紀還小,身體也瘦弱得不行,站起來還未必有槍那麽高。也許只有等自己再大上幾歲,扛得動槍了,就可以去投軍了吧?陳二狗單純的心靈中,湧現出了去當兵吃糧的念頭,且非常強烈,只是暫時因為條件不合格,而被他深埋在心底
與陳二狗憧憬當兵吃糧不同,他的父親陳老實就沒那麽複雜的心思了。這個已經被生活重擔壓彎了腰的男人,現在一門心思都是乾活、乾活、再乾活。再也回不到村子裡的他分外害怕找不到工作,害怕有朝一日全家淪落為乞丐,那樣可就太悲慘了!陳老實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他東家(鐵匠鋪老板)的生日蒸蒸日上,讓他可以在那打更長時間的工。
當然無論陳老實還是陳二狗,他們都不明白,順國正在進行的那一場場剿匪戰爭對他們的生計到底有多大的影響。大順朝廷為了確保軍隊供給,不但限制了很多貨物的市場流通,同時也發行了大量的紙鈔,這對順國剛剛興旺起來的資本主義萌芽產業是一大打擊。
貨物的流通減少後,各家工廠的生產也會減少,好不容易脫離農村的工人們面臨著被裁員的風險,很多人的生活在一夜之間陷入了困境,全家淪為乞丐並不是危言聳聽,而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情。
紙鈔的濫發加劇了通貨膨脹的程度,很多小本經營的個體戶或小作坊主的經營頓時陷入了困境。他們本能地削減了生產規模,裁掉了招募來的幫工,以盡可能地壓縮成本,維持自家商品的競爭力。但這又有什麽用呢?尤其是那些生產民生百貨的小作坊,當很多工人因為被裁員而失去固定收入時,他們的商品銷售自然也會遇到危機,這都是很明白的事情。
所以,這場綿延日久的戰爭真的是對順國的經濟發展造成了相當程度的壓製。受到積極影響的,大概也就一些與軍工相關的產業了吧,其余的日子過得都很艱難。不過好在資本主義的生命力是強大的,商人們在品嘗到工廠化生產所帶來的甜頭後,他們就走上了一條不能回頭的道路。只要順國政府早日結束戰爭,削減軍費開支,然後把那些因為軍費不足而臨時開征的苛捐雜稅取消掉,重新恢復商品的自由流通,抑製住隨意發鈔的衝動,那樣順國的經濟還是可以快速恢復的。
這一點,順國的上層也並不是那麽懵懂無知的。至少,他們也在想辦法研究東岸人的經濟思想,對這裡面的道道有那麽一點了解。大力支持商人,基本上已經成了順國大小軍頭們的共識,因為只有商人才能為他們快速籌集錢糧物資,舍此之外別無他法,不是麽?
順國的社會與經濟,不知不覺間已經開始了深刻的蛻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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