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閱讀1684年早春三月的成都,已經有了些許暖意。大順國四川節度使幕府某處戒備森嚴的偏殿內,節度掌書記劉奇正在審閱一些文件。
他現在是恩主劉忠貴最為倚重的文官,是整個幕府上傳下達及對外交涉的主要操作者,能力自然不用贅述,這從他官職的要求就能看得出來:“書記之任亦難矣!元戎整齊三軍之士,統理所部之甿,以鎮守邦國,讚天子施教化,而又外與賓客四鄰交,其朝覲、聘問、慰薦、祭祀、祈祝之文,與所部之政,三軍之號令升黜,凡文辭之事,皆出書記。非閎辨通敏兼人之才,莫宜居之。”
也就是說,大半個四川的軍務、文教、外交、朝覲、人事、祭祀等方方面面政策、號令所出的公文,都是由他來寫就的。這不但要求他文辭練達,同時也要求他劉某人能夠正確理解幕府最高長官即四川節度使劉忠貴的意思,毫無疑問,這就是劉忠貴核心圈子的文官,同時也是他最為倚重的心腹之一。
而在說到這一點的時候,就不能不提一下如今劉忠貴幕府(即原大順左營)的特殊地位,即他們在軍權、財權、人事權上有極大的自主性。按照長沙朝廷的說法,四川幕府就是:“……奏請專才佐幕,員額依製。數內有遷轉停罷者,或須更替,任憑奏來。如辟用他官,不奏亦得。”
從這裡就可以看出,劉忠貴想要任命什麽官員,只需事後向朝廷報備就是了,無需事先獲得批準。雖然這些官員的數量都有嚴格的規定,且外交權仍屬於朝廷,但說真的已經有了不得的獨立性了,這既是歷史上五營軍製遺留下來的濫觴,同時也有左營奮勇拚殺,出奇兵入川獨自——好吧,這點有些誇張,但也差不了太多——打下一片天地的緣故,屬於奇功,不得不重賞,故有獨自開幕的特權。
與劉忠貴相比,原本同樣獨自打下江西的前江西節度使郭升,就沒這種好運氣了。出身中營的他受李過節製頗深,人員調動、錢糧發放、軍隊整編等方方面面,都有長沙方面的參與,因此他的獨立性就遠遠不如劉忠貴。這無關其他,只和出身及掌握的資源有關,誰讓你的父親不是李自成時代的元老——李自成率二十萬兵馬經山西攻北京時,劉芳亮就獨自率一支十萬人的偏師繞道河南北進,堵死崇禎君臣南下的道路,可謂是老資格軍將了,一開始就獨掌一營——你也沒有立下潑天大功呢?
所以,郭升至死都沒有得到開幕建府的特權,江西的很多權力都被長沙朝廷掌控著,特別是後期軍隊整編之後就更是如此了。當然郭升本人也沒有什麽割據的心思,對李過也很是恭順,故在江西表面上權勢很大,與長沙方面將一處所謂“君臣相得”的大戲保持到了他的人生終點。而郭升如此,繼承他節度使大位的族侄,同時也是他心腹部將的郭世安,權力就更不如他了,只會更小。如今郭世安也六七十歲的人了,以這個年代的人均壽命,相信並不會活得太久,等他一去,怕是江西節度使這個職務也可以撤銷了,或者僅僅是變成給重臣加銜的美官,不再具有實際意義。
理解了這一點,就可以更清楚地知道,劉忠貴有如今這個局面,到底是有多麽不容易了!坐擁半省之地,麾下精兵猛將雲集,獨自開幕建府,威福自用,不知道羨煞了多少人!至少,如今大順軍中仍保有一定獨立性的右營袁保所部、商洛山賀道寧所部是非常羨慕的,並且隱隱以之為榜樣,摩拳擦掌想要打出一番天地來,然後也開個幕府、弄個節帥當當,
那是何等地逍遙自在,且還名正言順,多好!不過以如今的順、清局勢來看,要做到這一點怕是非常困難了。袁保的右營(由其父袁宗第傳下來)被困在湖北前線,如龍遊淺水,動彈不得,每日裡都要和清軍互相消耗,雖然補給還算充足,但多年征戰下來的老兄弟死傷不少,總不是什麽好事。但這事袁保還沒法說什麽,只能打碎牙齒和血吞,誰讓你頂在前線且周圍又沒有可以發展的土地呢?舉目四望,周圍除了清軍堡壘就還是清軍堡壘,無法如左營抓住吳三桂老賊病倒的良機悍然入川,這就是時運不濟了,怪不得誰。
而從父親賀珍手裡繼承基業的賀道寧呢,比之袁保怕還有有些不堪。因為其父賀珍曾有過短暫投降清軍的黑歷史,且很多時候鎮守西北,因此與長沙朝廷治下頗為不熟。後來李自成出奔湖廣,賀珍父子也殺了清廷監軍,毅然南下歸建,總算加入了大順這個體系。只不過限於種種原因,他們始終融入不到李過的核心圈子內,再加上一直駐守商洛山中騷擾陝西清軍,故與長沙方面聯系也不是很緊密,雖然一直以來都接受朝廷號令,且補給也多是湖南方面輸送,但那股若即若離之感卻怎麽也揮之不去。
現在的賀道寧,局促在商洛山中,地盤狹小、貧瘠,日常所需大部仰賴外界。以前還有左營接濟一些錢物,現在左營入了川,鄖陽府大部被長沙朝廷收回,他們就更是完全依賴長沙朝廷了,因此最終被徹底控制、收服也是可以預期的事情,就更別提自成一體,搞獨立王國的事情了,根本不可能的。
因此,搞來搞去,大順體系內現在的山頭是有慢慢消融的趨勢的。這樣一來,佔據四川精華地帶並獨自開幕建府的左營就比較扎眼了,等於是大部分壓力都要由他們來承擔。在這一點上,作為劉忠貴幕府節度掌書記的劉奇早就已經感受到了,樹大招風啊!
劉奇審閱完了一部分文書,領會了其中一些意思,然後便將其歸置到一邊,打算一會交由小吏整理歸檔。而他本人,則讓一位廝仆給泡了一壺咖啡,打算嘗嘗這種東岸朋友贈送的新奇事物,聽說蠻好喝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而趁著下人去泡咖啡的間隙,劉奇則靠在了椅背上,微眯著雙眼,思考起了上午在節帥劉忠貴那裡聽來的消息,那就是南明小朝廷的李定國已經從川南退兵,原因不可知,據悉大概是與孫可望在一些事務上看法不同,矛盾加深,因此氣病了。劉奇認為這其實是非常有可能的,蓋因李定國現在歲數也不少了,過了六十了,年輕時臥冰吃雪的,身體損耗很大。後來又奔波不定,南征北戰,勞心勞力,這身體暗疾肯定不少,不知道這次病倒後還能不能起來。而如果不能起來的話,那麽倒是可以說服節帥派一支兵馬南下,收復南部一些被李定國趁亂侵佔的州縣,雖然其實從吳三桂治下佔領的,並未與大順正面敵對。
這支兵馬,貴精不貴多,只需五千人足矣。畢竟在李定國精銳主力撤走後,那些鎮守地方的二線部隊,應該不成氣候,可一一平定。不過也有人認為,此舉可能會與南明交惡,要劉忠貴謹慎從事,不要搞得腹背受敵。他們覺得,與其出兵征討西營那些已經注定成不了氣候的人馬,不如好好清理一下轄區內的很多土司頭人們。
這些地頭蛇們,趁著四川局勢大變的時候,紛紛起兵造了吳三桂的反,很是奪佔了一些地盤。後來隨著四川大戰結束,局勢日益明朗,這些人又悄悄退了回去,但不聽號令卻已是不爭的事實,這叫劉忠貴如何能忍得?更何況,其中很多土司頭人與清廷不清不楚,當初雙方十多萬大軍在川中大戰的時候,很多人甚至站到了清軍一邊,這難道不得秋後算帳嗎?
再者,最近長沙方面也傳了一些指令過來,要求四川鎮派兵東進,協助湖南的後營兵馬清剿境內土司勢力,以解放人口。畢竟,現在眼看著湖北前線的戰事有一搭沒一搭的,偃旗息鼓的意味非常濃厚,也是時候騰出手來清理境內的獨立王國了。
劉奇認為這事其實也挺重要的。這些土司頭人,有的還算好,態度相對恭敬,也願意和外界保持良好關系;有的則十分封閉、保守和不友善,偏偏還佔據著一些通往貴州、四川的陸地交通要道,動輒搶劫、打殺商旅,十分可惡。而無論是友善的還是不友善的土司,毫無疑問其手頭都掌握著大量的人力和資源,卻又不能好好納入朝廷的管治之中,相反還要浪費諸多的管理成本,簡直是豈有此理。
以前沒空料理他們也就罷了,這次李來亨打算抽出部分人馬對境內的土司勢力進行清剿,打通商路,促進商業,增加朝廷國庫收入,那麽就打算徹徹底底搞一番。因此,長沙方面也行文了成都的劉忠貴幕府,要求其派出部分兵馬——派出多少沒有一定之規,但總不至於少於萬人,否則就是藐視朝廷,這還想不想好好過日子了——協助長沙朝廷的清剿行動。為此,原本賴在重慶府沒走的中營老將張能也已經率部眾東進,率先開始了清理土司勢力的戰爭,算是表明了朝廷的誠意了。
“川西有土司割據,稱王稱霸;川南同樣有土司,且還有西營的人馬;川東與貴州、湖南交界之處亦有大量土司勢力。這些混帳,當年前朝鼎盛時還算乖順,可一旦中原喪亂,征戰不休,這些人就又露出了本來面孔,割據一方,稱王稱霸。朝廷統治湖南這麽多年,也就一些熟藩比較恭謹,但很多事情也得和他們商量著來,簡直奇恥大辱。”劉奇暗暗想著:“不過現在韃子朝廷麻煩纏身,國朝形勢大為好轉,卻也是時候征調大軍清剿他們了。不然的話,那些草頭王們可能還覺得朝廷軟弱可欺呢。”
劉奇剛才所說的“韃子麻煩纏身”自然是東岸人設在成都的商站給他們透露的消息。左營多番印證之下,已是信了幾分,因此情緒再度激昂了起來,琢磨著是不是趁著機會再擴大一番地盤。不過劉忠貴在考慮良久之後,最終決定還是以穩定內部局勢為主,等休養生息完畢之後,再大舉北伐, 攻拔川北一帶清軍控制的諸多府縣、關隘。
而既然不北上的話,那麽左營或者說四川鎮下一步的戰略抉擇如何,其實就很明顯了,那就是南下,但這又受限於大順朝廷的整體國策。也就是說,劉忠貴派兵南下很簡單,但會不會壞了長沙朝廷的大事,進而引發全局崩壞,卻是需要仔細考量的事情。劉奇入幕多年,多參與機密,深知其中的利害,故他覺得派個數千兵馬趁李定國病退回雲南的有利時機,搞一些摩擦,在川南深知滇北佔一些便宜,是無傷大雅的。
但如果你盡起大軍南下,與南明爆發一場滅國之戰的話,那麽問題可就大了!首先且不論你能不能迅速擊敗西營的那些人馬,單就清國方面來說,會眼睜睜看著你這麽做嗎?怎麽可能!難不成你以為,川北、漢中一帶的清軍都是死人了不成?人家現在是麻煩纏身不假,但這並不意味著當你帶走大部分精銳人馬去攻打雲南的時候,漢中大營的趙良棟無法給你製造足夠的障礙,那種迷之自信左營上下可還沒有。
因此,當北上、南下時機都不成熟的時候,整理內政、清剿土司大概就成了唯一的選擇了吧。而這,其實也是如今大順朝廷整體戰略局勢的一個縮影,北上不能,南下又投鼠忌器,簡直尷尬得不行,看樣子暫時也只能清掃門戶了,然後再趁機小心地試探一波包括東岸人在內的各路勢力對大順可能南下的反應,為將來大規模南征做好準備——當然如果感覺到阻力會很大的話,南征之事還是會暫緩執行,沒辦法,大順的戰略形勢太尷尬了,不得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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