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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三桂今天已經六十多歲了,數十年戎馬生涯所積累下來的傷病,壯年時或可還能不當回事,可在已經花甲之年的當下,卻折磨得他分外難受。
人,不服老不行啊!
吳三桂深深地歎了口氣,在老仆的攙扶下坐到了餐桌前。今天的早餐一如既往,小菜、鹹鴨蛋加米粥,非常清淡,但吳三桂卻很是喜歡,雷打不動地吃了幾十年,並且還逼著自己的兒女妻妾跟著一起“享用”了數十年,也從側面說明了這個人的支配欲。
是的,即便已經是一身傷痛的暮年,但吳三桂仍然不放心自己的妻子、兒女乃至部將,他習慣掌控一切,指手畫腳,即便是已經明確作為他事業接班人的兒子吳應麟,他也頗不放心,什麽事都要過問、什麽事都要插手,讓人很是無語。
如馬寶、夏國相、胡國柱之類的心腹手下,曾經不止一次地勸過吳三桂,是該放手讓實際上的繼承人吳應麟(吳應熊雖然是名義上的世子,但身處北京,無暇脫身,自不可托付平西王的基業)鍛煉鍛煉了。吳三桂一開始也是應允的,認為確實要給自己的繼承人以鍛煉的機會了,因此將他送上了d府知府的位置,正兒八經地當起了地方父母官。
可誰知吳三桂老毛病不改,
三天兩頭在d叫兒子過來述職,然後橫挑毛病豎挑刺的,搞得吳應麟戰戰兢兢,沮喪不已。後來更是什麽事都事先請示,個人全無主見,這d府知府當得跟個傀儡似的,忒沒意思,政務能力的鍛煉更是無從談起,吃喝玩樂倒是跟下面人很是學了一套。
吳氏父子兩人這般作態,當真是讓下面人好生失望,對自己投身的這個藩鎮的未來也起了諸多不確定感。一些“聰明人”為了日後考慮,開始私下裡與外界勢力進行接觸,當然90%是與清廷暗通款曲,與順軍方面有所勾連的人是極少極少。究其原因,大概還是因為大順地不過三省、兵不過二三十萬人的緣故,在龐然大物般的清廷面前確實有些不夠看。相信若不是最近一年多順軍左營在夔州府一帶打得有聲有色,並獲取了一定的勝利的話,壓根就不會有人與他們進行聯絡的。
“最近下面兒郎老是來和我哭訴乏錢,老夫是煩不勝煩。前些時日交給你辦的商事,現在如何了?有沒有眉目?”吳三桂這人商人家庭出身,幾十年來一直打打殺殺的,因此家裡規矩倒也不算重,繁文縟節並不多,在與老臣老仆們非正式場合會面時,也不會稱孤道寡,隨和得很。
吳三桂剛才說的所謂商事其實很簡單,就是如今他靠著一個四川養了六七萬大軍(其實不止,在川北還有幾千滿洲大爺和三萬陝甘綠營需要協餉),前陣子還剛剛經歷了南征大戰。雖然成功擊敗了西營余孽,攻取了半個貴州,但算起帳來,其實是巨虧無比的貴州那個“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人無三分銀”的窮鄉僻壤之地,即便搜刮得再好,又能得幾個錢呢?
更別提,現在又多了一批倒向他的牆頭草土司,這些人在西南一帶頗有影響力,吳三桂為了拉攏他們,很是下了一番本錢,這些因素都疊加在一起的話,即便四川號稱天府之國,自古富庶,短期內也是吃不住的,吳三桂不可避免地感覺到了財政方面的緊張,因此他就把腦筋動到了商人頭上。
而說到生意,以四川的地理位置來說,其實也就是與湖廣、雲貴和陝甘三個方向的貿易了。其中,與雲貴間的貿易其實沒什麽好說的,量不大,品種也不多,川南更不是什麽富庶之地,因此多年來一直處於三條貿易線中的墊底位置;而與雲貴間的貿易相比,四川通往陝甘的商路就要繁華許多了,西北所產的牲畜、皮革、羊毛等商品大量湧入川中,換取四川的茶葉、錦緞等特產商品,幾十年來一直很興盛,雙方都獲利頗多。
不過,說起來或許有人會不信,四川與同屬清國治下的陝甘間的貿易額,竟然還不及與份屬敵國的湖廣間的貿易額!這說起來直讓人覺得匪夷所思,但細細所想,卻又覺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因為歷史上荊州本就是蜀地的最大貿易對象啊!
“湖廣土布走俏於川中,鹹寧之大布、長沙之棉布、衡陽之花布,行銷全蜀;江西之鞭炮業、製篾簍業、梳蓖業、金箔業、紙花業、雕刻業,湖北之錫器業、漆器業、養蜂業等等,蜂擁進川,年獲利巨多,賊之軍需,半仰賴於此……”以上這段話是滿清朝廷的官員在經過多年調查之後得出的結論,從中可以看出,川楚間的貿易額確實相當不小,且一直持續了很多年,這進一步加深了滿清朝廷上下對吳三桂“其心可誅”的理解。
而湖廣的商品在四川熱銷,反過來講,這些商人從四川返回時,不可能什麽都不帶空身回去,事實上他們在四川大量采購特產商品,運回湖廣銷售獲利。比如四川較為發達的製茶業、釀酒業、織綢業、榨油業、碾米業、紙傘業、蠟燭業、製鹽業等等,都是銷往湖廣的大宗商品,同樣為四川創造了不菲的收益。
在以往的時候,這些生意基本是四川本地商人在經營著,規模多年以來一直是這個樣子。當然他們同樣也給吳三桂等四川實際統治者上稅乃至孝敬,吳三桂等人也一直沒什麽意見。不過在戰爭打了四五年,經濟上面逐漸陷入困境之後,吳三桂這會可是迫切地想要發展商業了,說白了,就是想弄錢,好繼續武裝他的軍隊,繼續南征北戰。
而吳三桂之所以像搞商業,
除了他本身出身商人家庭之外,說起來其實也有東岸人的一絲助力在內呢。眾所周知,隨著東岸人快速崛起於中國東部沿海快三十年,這即便是再愚鈍的人,也開始研究他們的長處,想知道他們為什麽能夠縱橫馳騁這麽多年而始終沒有敗落。吳三桂作為西南地區最大的軍閥、四川的實際統治者,對東岸人其實也是一直抱關注態度的,對於他們的各種動向、傳聞、書籍乃至其他一切訊息,他也都是在花費代價收集的。
比如,他在通讀了一些花費重金收購來的流傳於寧波一帶的報紙和書籍後,如今對於發展商業獲取資金的想法,已經比較認可了。因此,在派人仔細考察了四川的商業環境後,吳三桂打算重點發展製茶業、製鹽業和織綢業,然後通過出口至鄰近地區獲利。
這種事情,吳三桂交給了跟隨自己多年的老仆去著手辦理,現在差不多已經過了一年左右,財力有些困窘的吳三桂便詢問了起來,看看能不能給自己補貼一些。
老仆聽吳三桂這麽一問,立刻恭敬地小聲答道:“皆已有些進展。川中的茶葉、綢布本就行銷遠近,老奴遣人召來了d府二十五家大商戶,讓其制定出一個章程來,同進同退,與外省商人爭競,一年以來,獲利頗豐。然則,本省茶葉、綢布若想更上一層樓,光靠這些頗有些不足,須另辟蹊徑。老奴聽說寧波的東國人繅絲、織綢皆有機器,數十倍快於民家自織之布,這等利器,一旦為我等所得,年獲利豈不十數倍於此?老爺,這事還請細思之,老奴想了一年了,覺得值得花大本錢求來。”
老仆隻說了茶葉、綢布這兩大宗貿易,沒提川中同樣久負盛名的製鹽業。但無論是他還是吳三桂本人,都很明白這事根本不用提,這項生意從來都是令他們極為省心的生意,每年獲利巨大,吳三桂部數萬軍士,日常所需的相當一部分,皆由那些鹽商們報銷籌得,當真是四川一等一的核心產業。
“這事我會遣人去打聽的,你有心了。”已經吃完早餐的吳三桂,也不回書房,就這樣仍然收拾了餐桌,然後拿來一疊文書,仔細閱讀了起來。
而讀著讀著,他的眉頭就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嘴唇也有些顫抖,似乎在極力壓抑自己的火氣。良久後,他才長長地籲了口氣,喝了口清茶後,這才慢悠悠地說道:“馬寶無能,喪師失地,這都幾年了,他還一直沒能收拾到了西營余孽李定國那兩萬多兵馬,竟然還讓他們佔著川南一些府縣。雖然都是些窮鄉僻壤之地,丟了也沒甚緊要的,可這屢屢圍攻不下,靡費那麽多糧餉,卻也說不過去。那李定國,當真有三頭六臂不成!”
“馬寶無能,王屏藩也一塌糊塗。坐鎮貴陽城兩年,也沒有平定周邊局勢。孫可望小兒,屢屢遣兵偷襲,殺我將士、奪我糧草,王屏藩好歹擁有二十營精銳,竟然不能擋之,要之何用!”說到這裡,吳三桂終於有些火氣了,開始歷數起了手下這麽多將領這些年來的不是。
比如在夔州戰敗以致丟了半個夔州府的夏國相,吳三桂就很是說了一通,怒斥其當年輕敵妄為,以致損兵折將,讓順軍那等賊寇余孽多了許多州縣,甚至還殺敗了來援的部分陝甘綠營,至今牽製了吳三桂大量人馬,且一直沒法將戰線恢復到戰爭爆發之前。
說完夏國相後,胡國柱這個另一位心腹將領也受到了吳三桂的抨擊,說他在貴陽之戰的關鍵時刻沒能果斷出擊,動作遲緩,以致孫可望這個賊酋潰圍而出,遺患今日。否則的話,當初斬了這個南明朝廷的大將,說不定他的人馬就可攜此勝勢直入昆明,抵頂大局了。
吳三桂發火這通時間,老仆在一旁一直沒說話,保持著沉默。但他的內心之中,卻也在為吳三桂默默悲哀的,所謂英雄遲暮,大概就是這樣子吧。現在他老了,打不動仗了,而手底下的驕兵悍將們也不再如以往那樣賣力,小心思一個比一個多,打起仗來一個比一個滑頭,雖不至於說背叛他吳某人,但心生怠慢卻也是難免的。
而也就是在他們這批老將的影響下,現在整個吳氏集團上下也是暮氣漸生,頗有點類似晚唐、五代年間藩鎮舊事。在這樣一種局面下,四川政權能夠自保守成,就很不錯了,別說與其他勢力進行競爭了,那簡直就是難為了吳應麟這個接班人。
所以,老仆他也分外理解吳三桂現在的心思,那就是在臨死之前盡量幫後代料理好局面,清理掉隱患,累積下錢財,以便讓吳應麟接班後能夠更有把握地穩守住這片子孫基業, 雖然這看起來並不是很容易吳氏集團未來的隱憂很多,內部的就不說了,外部主要隱憂來自東面和北面。
東面的好說,大順左營劉忠貴以及商洛山裡的賀珍父子,這都是比較能打的悍勇之輩,即便是吳三桂親征,也要調動各路精銳人馬齊集,才能佔得上風。未來自己一旦故去,形勢會怎麽樣,委實難說。
此外,除了大順方面的威脅外,來自清國的明刀暗箭也是很難防的。至今廣元一帶仍有三四千滿蒙八旗以及三萬多陝甘綠營駐守著,這些人可是完全聽命於清廷的,且戰鬥力頗為不錯。他們的存在,除關鍵時刻援助己方,擋住順軍突入四川之外,難道就沒有防備、監視自己的目的嗎?吳三桂擔心,未來一旦川軍與順軍大戰,保不齊川北的清軍就會借機大舉南下,奪取各府縣的實權,從而事實上收回對富庶的四川省的統治,那樣他吳家還玩個屁啊!
所以,他吳三桂現在是真的比較愁的,愁自己的身後之事,愁自己的子孫基業如何才能更好地傳承下去。只是,這個世界終究不是以某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四川乃至整個西南未來的前途如何,答案恐怕只能靠自己去尋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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