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鄉間生活依然是十分艱難呢。”1696年4月18日,羊樓洞,大買辦李難先正在一處小山村內歇息。
這會的他穿著一身粗布長衫,坐在竹椅上,捏著厚實圓潤的下巴,看著面前潺潺流淌的溪水,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粗布青衫,千層布鞋,無精打采,一眼看上去你絕對無法聯想到身家數十萬的超級買辦,倒像是一個家境殷實的鄉間地主,正坐在自家院門前曬太陽。
不過他身周四處那十余名短打勁裝的漢子卻出賣了他的身份。一水兒的東製1633年式燧發步槍,在這兩湖鄉下可不常見。大順的治下雖然困苦,但治安還算不錯,平日裡鬧匪的消息並不常聽見,即便有一些地主老財膽小,招了些護院武師保家,其裝備除了長矛大刀之外,撐死了買一些流散在外的老舊火繩槍罷了,何時能見到這般氣派的“洋槍”。
李難先的家就安在羊樓洞,是鎮上第一等的豪富,甚至在整個臨湘縣、嶽州府,都是非常有影響力的人物,一般的縣令、知府對上李老板時,也得以禮相待。這不僅僅是因為李難先與諸多朝中大佬有密切的關系,也因為此君是東岸人的買辦,身份不一般,不可輕易得罪。
李難先如今歇腳的山村規模不小,以製磚茶為主要營生。村裡的耆老們也與李難先非常熟悉,因為多次商業合作的關系。
“看,山腳下的鎮子上,茶行是一家連著一家,似無盡頭。每日裡滾動著的銀子,怕不是得有幾萬塊,真的是一片寶地啊。”從椅子上起身後,李難先的目光越過小溪,落在了山腳下的羊樓洞鎮上。
那裡有幾條東西向的大街,各自長約裡許,擠滿了大大小小的店鋪。除了少許是售賣日用雜貨、糧食醫藥的之外,絕大多數都是茶行,即經營茶葉進出口的店鋪。這些店鋪中,本地人經營的甚至只有三分之一,絕大多數茶行都是外地甚至外國商人所開,李難先的店鋪也在其中,而且是規模最大的幾家之一。
作為東岸人指定的幾位茶葉買辦之一,采購基地定在羊樓洞的李難先是做得最出色的。這個地方自從唐朝年間就開始種植山茶,在宋代時規模已經很大,到了明朝嘉靖年間,羊樓洞的製茶產業達到鼎盛,大大小小的茶行有數百家,聞名遠近。
因為扼守湘鄂間交通要道的關系,羊樓洞同樣是一個軍事重鎮。大順朝廷在鎮外險要處設了一個寨子,駐扎了一個指揮的火槍手。而在數十裡外的臨湘縣,那裡還有兩個步營、一個騎營、一個炮營,足足七八千人馬,可見此地的重要性。
李難先采購的茶葉主要是磚茶。這是一種面向大眾的廉價消費品,需求量極大。定海那邊的台灣銀行每年都要采購價值幾十萬元的磚茶運回東岸本土,且這個數額每年都在增加,是一塊令很多人為之垂涎的大市場。李難先曾經派他的兒子去東岸本土考察過,東岸本土所產的茶不但產量低,味道也十分低劣,即便是弄來做磚茶都沒多少人愛喝。得知此種情況後,李難先放心地在羊樓洞圈了好多茶場,並投資興建了一家焙茶廠,自產自銷,生意做得那叫一個風生水起。
李氏采買的磚茶(包括自家茶場的)主要通過大車向西運輸,直抵長江邊上。在這裡,他旗下的大發永航運字號的船隻將負責運輸。一般而言,東岸人與他們在武昌交割,有時也在巴陵或馬當交割,都不如武昌多。
武昌交割的地方叫“南市”,即白沙洲一帶。因為江北的漢陽、漢口等地成了軍事要塞,以及漢陽鸚鵡洲陸沉的緣故,很多原本停泊在那裡的商船開始改至南市下錨——其實想想也挺有意思的,鸚鵡洲在東漢末年從江水中浮現,成為商業中心上千年後,又因漢水改道而於明朝末年陸沉江水之中,頗具傳奇色彩。
南市在明末清初的鼎革之中一度荒廢。後來,因為承擔著向屯駐在江北的大軍營寨輸送物資的任務,南市漸漸作為一個批發商品集散地繁榮了起來。等到大順與滿清成功對峙,局面穩定下來後,南市的其他商業也開始慢慢繁榮,漸漸有了今天的局面。
袁宏道的《登晴川閣望武昌》中就曾描述:“百裡帆牆千裡水,一層城郭幾層山;遙知鬱鬱蔥蔥地,只在熙熙攘攘間”,說的就是與原鸚鵡洲緊緊相連著的白沙洲(南市)的繁盛狀況。可以說,南市就是繼承了鸚鵡洲商業中心的地位而存在的,是武昌城的錢袋子、物流集散地——其實,鸚鵡洲陸沉之後,漢口是接過其衣缽的最好選擇,無奈這裡是軍管區,駐扎著大順右營馬步炮兵好幾個營頭,實在不適合做商業中心。
大發永航運字號現在的實力比起當初當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這家堪稱順國第一航運字號的企業如今基本壟斷了巴陵、武昌、沙頭市、老河口等著名商埠間的航運業務,並將勢力進一步延伸到了江西、四川(開設不定期航線),生意興隆無比。也許說日進鬥金是誇張了些,但一年下來十幾萬塊錢的利潤是有的。
既掌握了商品來源(茶場、焙茶廠),又有自己的運銷渠道,同時頭寸也不缺,這李難先的生意當真是想不好都難了。與之相比,另一位大買辦張紹宗可就要遜色一些了。這位爺走的是紡織路線,這東西在東岸人那邊賣不上價,農業社會的中國人自己也不會買,市場銷量有限,主要面向政府采購及城市有限的市場。張紹宗真正的收入來源,還是向寧波的東岸紡織企業出售棉紗及手工粗布,但肯定無法和茶葉相比的。
“可惜朝廷賦稅太重,致使百業艱難。假使朝堂諸公不橫征暴斂,各錢莊票號傾力相助,這茶莊牙行還能再多上幾倍,整個羊樓洞的人口,可以上五萬。”李難先倒背著雙手,在小溪邊走來走去,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山下的街道。
其實真說起來,順國朝廷挺支持實業,支持商人的。他們給予了歷朝歷代都沒有給過的較高的社會地位,讓商人從法律上與士、農、工平等(也僅僅只是法律上了)。並且這個國家在思想上比較開明——好吧,有人說是泥腿子君臣不懂理學——沒有壓製任何一種思想流派,頗有些百花爭鳴的感覺。唯一的不足,大概就是他們太窮了,又特別喜歡征服,三天兩頭與人打仗。打完韃子打土司,打完土司打南明,打完南明甚至差點和東岸打起來,簡直不知所謂,結果錢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最終負擔還不是要轉嫁到普通百姓和商人身上去?
“朝廷也有朝廷的難處。”一位長須白面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歎著氣說道:“好在這戰事差不多進入尾聲了。廣西也就那樣了,雲南局勢也日漸分明,貴州也就一些散落山間的潰兵匪賊待清理。南征的十多萬大軍,目前已經回返了相當部分,剩下的大概一兩年內便可徹底班師。屆時,如果勵精圖治個幾年,朝廷元氣便可恢復過來,商業便可繁盛,這生意亦將興隆。”
“也是。”李難先點了點頭,道:“銀槍效節軍已經撤回了好幾個營,南方局勢是愈發平穩了。尤為可喜的是,與東國的關系也日漸改善,生意慢慢恢復了。對我這類人來說,這比什麽都重要啊。不然的話,夾在中間兩頭受氣,這日子可不好過哦。”
話說, 大順朝廷在廣西基本上與東岸人掰扯清楚了。雙方已經正式簽署了劃界條約,將目前大家的實際控制線以法律條文的形式固定了下來。而在雲南,銀槍效節軍都指揮使郝平也在李來亨的授意下,與總權將軍、四川節度使劉忠貴達成了口頭協議,各自控制部分雲南府縣,各自任命官員,發展經濟。
解決了這兩方面麻煩的大順朝廷,基本上可以將南征的大部分軍隊撤回了。打了這麽多年的仗,國庫裡幾乎可以跑馬,一個銅板都沒有。而且民間還流通著大批量貶值嚴重的寶鈔,百姓苦不堪言,也是時候讓大夥松泛一些了,不然肯定持續不下去的。
在李難先看來,現在大順急需將與東國的貿易金額恢復到南征伐明之前的水平。這樣的話,他們可以獲得大量來自東國機械、牲畜及其他商品,提高分散在各地的茶場、紗廠及其他工廠的生產效率,為社會創造更多的財富——與東岸交惡這麽些年,大順的工廠真是遭了大秧了,很多都隻處於半開工甚至是關閉狀態,這怎麽行?
而也只有財富增加了,朝廷才有余力去做其他事情,比如戰前一直進行著的公路、碼頭的建設,比如北伐中原,統一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