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元義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來到丘陵深處的羅漢鎮了。這個地處卡馬匡河中上遊、有著大片野生蜜橙林的地方幾乎佔用了他三分之一以上的工作時間,每次不是來此地巡診(兼做疾控宣傳),就是來此給該縣各鄉鎮的村衛生員(即俗稱的駐村醫生)們上課,幾年時間下來,這腿都跑細了一圈——全是走山路走的。
當然了,隨著地區行署撥款、西湖縣援建的卡馬匡河中遊河道疏浚拓寬工程的完工,該河中遊地帶的航運條件大為改善,72噸級小火輪可直通到中遊地帶各處,這無疑大大改善了羅漢縣的交通運輸水平,使得該縣大量的農產品(主要是水果)可以通過河道運輸到下遊消費能力更強的西湖縣、平安縣、鎮海縣、神武縣等地,對於提高當地居民的收入意義極為重大。
而也是托了河道疏通的福,這回邵元義前往羅漢鎮巡診時,便搭乘了一艘往羅漢鎮碼頭運雜貨的船。這艘船是一艘私人買下的72噸級小火輪,屬於國營內河運輸公司淘汰的老舊船隻(該公司現已開始逐步增購噸位更大的內河運輸船,比如150噸級的),目前在卡馬匡河中下遊一帶五個鄉鎮之間¢跑運輸,效益還算可以。
這艘船從大豐港起運的時候裝了很多農機配件、餅乾、精製麵粉,在行至牧草嶺鄉時又裝了一些醃肉,在紅星農場裝了一些奶酪、黃油,在新城鄉碼頭又裝了一些鄉間自釀的廉價烈酒,順路還捎了十余個去縣城的鄉人,可謂把船艙利用到了極致——一路航行的時候,邵元義屢次看見河水幾乎都漫過了船舷,這令他在懷疑船只會不會沉沒的同時。心裡也在不斷痛罵為了賺錢不顧安全的黑心船老大。
好在他的運氣還不錯,船隻最終安全抵達了終點——羅漢鎮碼頭。此時天已蒙蒙亮,碼頭上已經有三三兩兩賣早飯的攤販或飯館,所售的無非是炊餅、油條、餛飩、湯圓、豆腐腦之類的食物,味道還算不錯,於是邵元義決定花幾角錢請全班學生們圍坐著吃了頓熱氣騰騰的早餐。
吃完早餐又稍事休息了會。天光便已經大亮了。碼頭上唯一一台蒸汽吊杆已經“突突”地開始了工作,一筐筐水果、一袋袋小麥、一塊塊木板(烘乾、切割完畢的)就這樣被吊裝到停在簡易碼頭邊的某艘船上。而在這艘船的旁邊,還有五六艘船只在排隊等待卸貨或裝貨,有些等不及的船老大就先行上岸蹲在碼頭邊的樹下搓起了麻將,倒也逍遙。
碼頭附近其實已經算是羅漢鎮乃至羅漢縣最核心的區域了,這裡的人口全縣最密集、富戶也最多,商業自然也最繁榮——當然在邵元義這種見過大世面的人看來,羅漢當地人引以為豪的碼頭商業自然是不能和外邊大城市比的,但他卻不會和這些鄉下土包子們一番見識。
不遠處敲了一陣清脆的鈴鐺聲。原本正在給一匹小馬駒洗刷的少年立刻放下了水桶和刷子,慌慌張張地跑到了一堆還冒著幾縷青煙的柴火堆邊,用鏟子三兩下撥開了一堆余燼,然後扒拉起了兩個埋在土裡面的紅薯,急匆匆地走遠了。
“娃要上學去了。”慈眉善目的飯館老板給眾人上了一碟花生,花生顆粒飽滿,顯是上等的進口南非花生。
“眼下這才敲第一遍鈴,過會等敲第二遍鈴若還未至學堂者。教習先生怕是要罰站了。”老板繼續呵呵笑著說道,但隨即他好像又想到了什麽似的。便歎了口氣,道:“只可惜這娃不是讀書的料,零分也不是考一回兩回了,俺見著讀書讀不進去,幾次想把娃領回來給我打下手,都讓學堂的先生給否了。他們說俺娃至少也得讀到小學結束。多認些字總是好的,以後便是去學著修修農機什麽的也是條出路。俺尋思著這話也對,就先讓他在學堂裡混著吧,等明年花些錢給他拜個師傅,跟人學著怎麽修那啥馬拉收割機。以後也不至於沒飯吃。”
“這倒是條好路子。”邵元義點頭讚許。
事實在在如今的東岸,農業畢竟還是全國規模最大的產業,同時也是吸納了最多就業人口的產業,可以說是國家的重中之重也不為過。而在農業生產秩序穩步發展了二十多年的現在,畜力收割機(一般是馬拉收割機)、脫粒機、蒸汽犁等農業機械開始在農村獲得了廣泛的應用,這樣一來,農機租賃公司、農機配件作坊、農機修理作坊等小微企業便如雨後春筍般在全國各地的農村冒了起來,漸漸與種子公司、農產品加工廠(兼出售豆餅等肥料)等企業一起,成了農業這個龐大產業鏈上不可或缺的一環。
這位小飯館老板想讓自己這個讀書沒指望的孩子去拜師學藝,學習如何修理各類農業機械,確實也是看準了這種趨勢,而邵元義同樣也對此深以為然,並認為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隨著國內人口數量的日漸增多、新開墾土地的日漸增多以及和國際糧食市場聯系的日益緊密,農機修理這個行業怎麽都不會沒落,怎麽都會有一口飯吃的。
吃完早飯後,飯館老板大方地給每個人的水囊裡都灌滿了熱氣騰騰的面湯。向老板致謝後,眾人很快便走著來到了鄉政府——就在鄉中心小學隔壁。
以前邵元義認識的那位鄉長已經高升副縣長了,這時新上任的鎮長出身大魚河青年幹部學校,在平安縣某村任職多年,因政績出色而調任羅漢縣羅漢鎮擔任鎮長,前途極為光明。而他本人對於邵元義再度來到鎮裡給大夥培訓基層衛生員也極為感激,一個勁地說要請大家吃酒席,只可惜幾年時間過去了鎮裡的財政依舊不寬裕,此事就只能尷尬作罷。
好在邵元義也不以為意,他現在上午給眾人講課,下午在鄉政府大院外坐堂門診,與鄉裡的幾位醫生一起給大夥看病,當然收費也很低廉,且這錢將用在維護基層醫療衛生事業上面。
邵元義看病的方式令鎮裡一些由大明藥店學徒轉職來的醫生們大開眼界,比如他竟然會用一些奇怪的管狀物體(簡易聽診器,橡膠管制作)貼到病人胸口去聆聽心跳的聲音,以判斷病人的心臟有沒有問題;比如他還會把一些橡膠製作的皮套套在病人的手臂上,然後往橡膠皮套內充氣,使其膨脹阻斷支動脈循環後聆聽脈搏聲音,據說這是為了測血壓什麽的——在今年年初衛生部頒布的醫療保健標準中,明確指出血壓的測量是重要標準之一——當然目前也僅僅是在大城市流行而已,至於羅漢縣這種偏僻內部丘區鄉鎮,自然是不可能與聞的了。也就是邵元義這種土豪閑著蛋疼去平安縣自費買了全套新式醫療器械,這才有機會讓這幫鄉下土包子們開開眼。
邵元義甚至還隱約聽說,自然科學研究院醫學所的那幫人,還在與大魚河醫療高專聯合鼓搗出一個有趣的玩意。那個玩意據說非常複雜,目前尚在研究階段,大體是一台設備、一個電表和幾個水桶,據說可以測量病人心臟跳動時的傳導電流。因為他們認為,心臟每跳動一次,就有一股電流從右心跨過左心,而一旦心肌損壞,那麽這股電流也就沒了,因此他們急切地想測量這股電流以確定心肌損壞的程度。
據不可靠的消息,用這種設備測量心肌電流時需要病人把四肢都放在水中,操作極為複雜。無奈目前東岸的電表靈敏度極低, 且精度和可靠性都很低,完全無法跟上科學家們這種天才的設想,故研發進程只能暫時停滯了,估計今後幾年乃至十幾年內是沒法解決的了——但毫無疑問這並不影響此種測量病人心肌方法的開創性。
邵元義當然無法買得起這種設備——更別提這種設備短時間內根本無法研發成功了——但作為醫療儀器的發燒友,他還是很喜歡收集、擺弄一些新奇的醫學器械的,以滿足他探究人體奧秘的旺盛的好奇心。
在一連看了幾天診治了數十位病人後,12月31日——1656年的最後一天——邵元義終於準備收工回家了。臨行前,他則細細囑咐自己的學生小心地將各類儀器、藥品分門別類打包裝好,準備塞進行李內先行運回家。至於他本人麽,據說還將在這裡待一個多星期,見一見縣裡面的知名人物,聯絡一下感情,以為了今後在這裡開展業務提供幫助。
什麽?你說邵醫生要在這裡開展什麽業務?拜托,麻煩打聽下邵醫生的身份,他可還身兼“鄉村銀行家”、牧草嶺肉製品廠合夥人、牧草嶺鄉中心小學課外輔導員等多個頭銜呢,他來羅漢縣開展業務又有什麽稀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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