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去禮部看榜的人,是楊沅和小青棠。
鹿溪和丹娘都沒來,她們不敢看。
離揭榜還有三天的時候,她們倆就有點吃不好睡不好了。
如今終於到了放榜之日,她們就更加的情怯。
楊沅是不太理解這個年代的人對於考中進士,是如何重視的。
他上一次只是考中了舉人,鹿溪和丹娘就要樂瘋了,何況這一次他是成為天子門生!
於是,最後只有傻大膽兒小青棠,自告奮勇地陪著她師公來了。
當楊沅帶著小青棠擠到前邊時,鵝王趙璩已經興沖沖地趕到青石巷給他報喜去了,兩個人完美錯過。
楊沅看了看那堵榜墻,就見榜墻上隻貼了一張半的榜單。
那半張榜單也不齊整,似乎是被人撕掉了。
四名禮部的差役手執水火大棍,警惕地看著每一個靠近榜墻的人。
楊沅疑惑地拱手道:“請問,這榜單是怎麽回事?”
見楊沅一身的士子裝扮,說不定就是一位進士老爺,那差役不敢怠慢。
他忙懷抱了水火棍,叉手施禮道:“這位書生你有所不知,方才有位考生見他榜上無名,一時激憤成癲,竟然撕了榜單。
如今衙中的榜吏已經去另行抄寫榜單了,須臾功夫就會重新張貼出來,還請書生稍待。”
原來如此,楊沅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范進中舉,可以喜極而狂。沒考中的人,當然也有激憤成狂的。
楊沅扭頭對青棠道:“你瞧,咱們這還來早了。”
青棠對他翻個白眼兒,嘀咕道:“要不是師丈你非要和鹿溪姐姐黏糊,咱們早就來了。”
那執棒的差役聽了,頓時虎軀一震,虎目一凝,這一家子的關系怎麽如此混亂?
不等他心中八卦之火熊熊燃起,便有人歡聲叫道:“來了來了,榜單來了。”
就見兩個榜吏挾著新的榜單,提著漿糊桶,正往榜墻這邊快步走過來。
青棠頓時雀躍不已,楊沅雖說面上雲淡風輕,其實心裡也有點緊張。
他知道既然上一回能考中解元,這回“發揮正常”,拿個進士應該也不成問題。
可這也只是理論上沒問題,有時候也難免會生出意外。
比如“策”和“論”這種文章,個人主觀性太強。
如果你的答卷和考官的理念嚴重相悖,那麽就算是好文章,碰上一個不夠公允的考官,也未必就不會名落孫山。
一見榜吏出現,那幾個護在榜墻前的差役頓時如臨大敵,手執水火棍,緊緊護在榜墻前面。
榜單往墻上一刷,楊沅抬眼望去,呼吸頓時一窒。
竟然……真的中了!
省元!
“啊!省魁!是省魁啊!姐夫姐夫,你中了省魁啊……”
青棠小丫頭尖叫起來。
她興奮地抓著楊沅的手,跟上了弦的憤怒小鳥似的,蹦啊蹦啊,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誰?誰中了省元?”
旁邊的人一聽頓時炸了窩。
“省魁就在這裡?”
“我聽說臨安府解元就是今科省元。”
“那他不就是連中二元?快讓我看看誰是楊二元!”
四下裡驚呼聲此起彼伏,眾人開始蜂擁過來。
一見情況不妙,上次中了解元時,就已有了切身體會的楊沅當機立斷,拉起青棠就跑。
那守榜墻的差役也想過來瞻仰一下省元公的風采,奈何楊沅跑的太快了。
他們就只看見一道矯健的人影,縱躍如飛。
一道石榴紅的披風,在省元公的身後獵獵飛揚……
不對!
那不是披風!
好像是剛剛那個石榴裙兒的小姑娘?
楊沅扯著青棠的小手,跟放風箏似的,拉著她迅速逃出幾條街巷。
楊沅再回頭看時,見已經把人甩開,這才停了下來。
“姐,姐姐……夫,我不行了……”
青棠的小臉煞白。
她方才本就興奮異常,再被楊沅扯著她這一通狂奔,此時那一顆心都快要跳出腔子來了。
小青棠身子軟軟的,就要往地上“堆”去。
楊沅趕緊提了她一下,奈何小青棠此刻軟的就跟一根面條兒似的,根本站立不住。
小青棠快嚇哭了,帶著哭音兒地道:“師公,人家腿不聽使喚。”
楊沅忙把她攬在懷中,輕撫其背,柔聲安慰道:“莫要急、莫要急,你緩緩氣兒就好。”
青棠雙手緊緊揪著楊沅的胸襟,好半晌,她那顆怦怦跳得難受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只是雙腿還是有點發軟。
“老……老爺……,伱好厲害!省元誒!老爺你現在就是進士大老爺了。”
青棠仰起臉兒,一臉崇拜甚至帶些敬畏地看著楊沅。
她那張巴掌大的小臉兒上,居然流露著一抹情動的嫵媚。
楊沅失笑道:“這一會兒怎麽又叫起老爺來了?”
青棠認真地道:“以後人家可不能亂叫了,老爺你現在是大有功名的人,家裡頭必須得有點規矩。奴家以後就只能尊稱你大老爺。”
“這樣啊……”
楊沅忽然有點失望,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青棠偷偷看了看楊沅的臉色,忽然嫩臉兒一紅,悄聲地道:“要是老爺你喜歡人家亂叫,那人家以後沒人的時候再叫給你聽啊?
叫你師公、叫你姐夫、叫你姨夫……,再不然,叫你達達?”
小青棠把她從關中樊舉人那兒學來的一句方言都用上了。
這一聲“達達”不僅說的蕩氣回腸,還對楊沅拋去一個青澀的媚眼兒。
要不是此刻正在大街之上,楊沅真要把她摁在膝上,執行一頓家法了。
我中了省元,她怎麽就跟吃了藥似的。
只希望鹿溪和丹娘聽了消息,沒有她這麽瘋。
“咻,嘶哈”
於吉光捧著一杯熱茶,木然地喝了一口。
這裡是臨安府“僉廳”的一個院落。
庭院中設有幾方石臺,圍繞著石臺還放著一些木頭墩子。
在臨安府,府尹的辦公區域稱為都廳,通判等副手的辦公區域稱為僉廳。
幾位臨安府的中級官吏,正在熱烈議論著今科省元新鮮出爐的消息。
於吉光坐在角落的墩子上,默默地聽著同僚們議論。
直到那幾位同僚離去,於吉光依舊坐在那兒,木然地喝茶。
陳力行感慨地道:“真沒想到啊,那楊沅居然中了省元,居然中了省元啊!”
“咻!嘶哈”
於吉光長嘆道:“是啊,他居然能中省元。
嘿,我這頭上的人是越來越多,人家這頭上的人是越來越少。
哎,上哪兒說理去……”
於吉光,現在是新任臨安府司法參軍事,類同刑偵大隊的大隊長。
他之所以從“國信所”一把手的位置上被人給擼下來,罪名是擔任“接伴使”、“館伴使”、“送伴使”期間,玩忽職守,未能察覺倭人使節的陰謀。
但是,於吉光知道,這只是欲加其罪罷了。
他當時可是擔任接待外賓的副使,他的接待任務有問題嗎?
上一次金國的正副使節都死在大宋了,朝廷也沒有追究國信所的責任啊。
這一次怎麽就不一樣了?
說到底,還是因為秦相沒了,秦相罩著的國信所也就任人揉捏了。
尤其是,眼見秦家情況微妙,有些人為了和秦系劃清界限,就更是刻意針對了。
國信所的人如今都被打散“發配”了。
他原來執掌國信所時隸屬內廷,直屬宰相,基本上國信所裡就是他一個人說了算。
而且,國信所主要負責對金接待事務,有錢。
同時又負有諜探任務,有權。
現在好了,他錢也沒了、權也沒了,屁事倒是一堆。
臨安府裡人口百萬,偌大的一座城市,哪天不出點刑事案子?
出了案子,就是他的責任。破了案子,便是上邊知府、通判、推官一堆“婆婆”的功勞。
他這個“新媳婦兒”,苦哇!
毛少凡悵然道:“想當初,咱們奉李榮公公之命,去盯他的梢,那時他還只是一個送索喚的閑漢呢。”
大楚精神一振,道:“是啊,真是懷念那個時候。噝溜”
大楚情不自禁地吞了一泡口水。
陳力行苦笑道:“如今李榮公公死了,沐押班也死了,人家楊沅卻是武職做到殿前司禦龍直都虞候,現在又考取了進士功名。追憶往昔……”
“仿佛就在昨天……”於吉光幽幽接口。
大楚道:“嗨!我記著呢,沒那麽近,都是去年五月份的事兒了。”
於吉光、陳力行和毛不凡已經習慣了他的一根筋,誰都沒搭理他,自顧說著話。
毛少煩羨慕地道:“楊沅已經連中二元了,你們說,他有沒有可能殿試也拿個第一,來個連中三元?”
“哼!連中三元是那麽好拿的?”
一聲冷笑,北判張宓陰沉著臉色走了過來:“自我大宋立國至今,一共才出過幾個連中三元吶?
他楊沅也配!連中二元,他都已經是走了狗屎運了,還想連中三元。”
於吉光連忙站起,拱手道:“卑職見過張半刺!”
毛不凡他們級別更低,連忙欠身站好。
“半刺”是通判的尊稱。
“半刺”、“屏星”、“別乘”或者“郡監”,都成,都是對通判的尊稱。
其中,“半刺”、“屏星”、“別乘”是漢代監察官的譽稱,而“郡監”則是源於監禦史之職。
畢竟通判理論上對州府的正印官是負有監督責任的。
張宓沉著臉色道:“都去做事吧,你們剛到臨安府來,要勤勉一些,多乾出一些政績。”
於吉光賠笑道:“半刺教訓的是。”
張宓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於吉光忙向陳力行等人擺擺手,幾個人趕緊撤。
大楚也看不出個好賴,依舊興致勃勃地道:“於參軍,你說楊沅他真能考中狀元嗎?”
於吉光嘆了口氣道:“八九不離十吧。”
楊沅年輕、英俊、形象好。
新君登基時他是負責禁宮安全的禦龍直軍官,有從龍之功。
而新君登基,要一個新朝新氣象,這時候要是出一個“三元及第”,對新皇帝來說,也是一個好兆頭啊。
所以,除非這楊沅在殿試的時候發揮太過失常,哪怕他殿試成績平庸了一點,官家都會把他強行點為狀元的。
大楚笑道:“官家要真是點了他做狀元,依照我大宋制度,狀元是要留京任職的。
那你們說他會被安排去哪裡,會不會到咱們臨安府來啊?”
於吉光三人霍然止步,一起看向大楚。
毛少凡咬牙切齒地道:“你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
大楚哐啷了一下牛眼,嘟囔道:“我又怎麽啦?”
陳力行斥道:“閉上你的烏鴉嘴就不怎麽啦!”
張宓到臨安府任職,楊沅卻坐了冷板凳,那時候張宓真是得意無比。
可誰知一轉眼兒的功夫,楊沅就被調進了禦龍直。
這也罷了,論起仕途的發展潛力,他張宓還是遠在楊沅之上,大家走著瞧,看誰能笑到最後。
可誰知,楊沅現在居然又中了省元。就算他殿試發揮失常,起碼一個進士身份也跑不掉了。
這不免讓張宓愈加痛恨起來。
他悻悻地走出僉廳,一抬頭,就看見府尹喬貞和南判晏丁並肩走過來。
張宓連忙止步見禮,笑道:“喬府尹和晏南判這是要出去啊?”
喬貞抬頭見是張宓,目光不由微微一閃,便打個哈哈,道:“啊,是啊,哈哈……”
晏丁也笑道:“老夫和喬府尹正要去楊省元府上道喜呢,張北判你可要同去麽?”
喬貞是臨安府尹,楊沅是臨安籍的省元,這就算是喬貞在教化上的一樁閃亮政績了。
“禮部試”考中就是進士,他這個府尹登門道喜,便也不算屈尊。
而且,他還得盡快去。
現在楊沅是省元,最風光的時候。
如果他殿試高中狀元,那當然。可萬一沒中呢?那時還去不去了?
張宓一聽這話,一張臉卻拉了下來。
晏丁年紀大了,前些日子生病告假,不在府衙,所以不清楚“摸臀手”張宓的光榮歷史。
喬貞卻是知道張宓和楊沅的恩怨的。
所以見張宓詢問,喬貞才打了一個馬虎眼,誰想竟讓晏丁給說破了。
張宓皮笑肉不笑地道:“喬府尹是我臨安正堂,晏南判分管著本府的教化,自然當去。張某就算啦!”
晏丁一看就知道其中必有問題,隨便打個哈哈應付過去,便與喬貞往外走。
“喬府尹,張北判和這位新科省元之間,難不成有什麽過節?”
“可能吧!”
“不粘鍋”喬貞微笑道:“據本府所知,張北判和楊省元,此前都曾在樞密院任職,或許有些小小芥蒂,詳情如何,本府卻是不清楚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