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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亂》第二十一章 開荒(一)
  老頭沒想到,打了幾十年的仗,才吃了幾年的安生飯,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還會被一個年輕人質疑為什麽不去開荒。

  開荒那是人乾的事嗎?畜生看了都搖頭啊。

  想把一塊荒地開墾到有收成,就算是一頭牛都得累死在地裡面。

  老頭敲了敲煙鍋,倒掉裡面灰白色的煙灰末,對吳世璠說。

  “娃娃啊,開地太苦了,沒有官家組織,僅憑鄉民自行組織開墾的話,根本做不到。

  除非……他們家願意拿一代人的命去換。”

  老頭緩緩地轉過頭,望了望遠處,似乎在回憶什麽。

  “一看少爺您就是個貴人,沒下過地,不清楚地裡的事情很正常,這些都是俺們這些下賤坯子做的,少爺您還是別去在意……”

  老翁說完,站了起來,提了提自己的褲頭,彎著腰屈起腳,正穿鞋準備結束話題要回去,卻被吳世璠一句話氣得差點背過氣來。

  “哦!我明白了,老爹您這是怕吃苦對吧。嗯嗯,怕吃苦這也是正常嘛。”

  吳世璠一副“原來是這樣子啊”的表情。

  老翁一腳踉蹌,差點沒站穩。

  這是誰家的娃娃,會不會說話啊!

  莊稼人,哪能被人說吃不了苦的!這跟男人被說你不行有什麽區別?

  老頭被吳世璠一句話氣得直哆嗦,手指彎曲,在那裡虛指著一直在“你、你、你……”

  吳世璠一看老頭這樣子,看來老頭這是有故事啊,興趣也被勾了起來。

  “老爹,別急著回去嘛,跟小子說說這開荒的事嘛,小子家裡祖上也是地裡刨糧的,現在家裡的長輩都沒開過地,小子想聽聽這開地的情況。”

  接著趕緊再掏出祖父的煙絲,往老頭懷裡塞去。

  “這煙老爹喜歡,就留著慢慢抽,時間還早,您邊抽邊說嘛。”

  老翁深呼吸幾口氣,讓自己順了順胸口免得岔氣。

  看在煙的份上,也不拒絕少年,不客氣地一把拿了過來。

  得跟這小子好好說說清楚,不然老頭子我一輩子引以為傲善於“吃苦耐勞”的美德說不定就被這小子詆毀得一乾二淨了。

  在絕大多數莊稼人心目中,你可以奪走他們的牛羊,奪走他們的糧食,奪走他們的土地,甚至奪走他們的生命,唯獨奪不走的,就是他們引以為傲的“善於吃苦耐勞”,並且鄙視地主老爺那種“喜歡享樂”的精神美德。

  對一個莊稼漢子而言,“壯如牛、能吃苦”六個字,就是最好的媒妁之言,也是對他們最好的讚詞。

  而嫁女兒,自然也要嫁給那些肯吃苦賣力的漢子。

  那些有幾個小錢卻身體羸弱的男人,更是受不到女方家的青睞。

  吃苦,才是正確的;享樂,是錯誤的。

  這種想法世代相傳,然後還要告訴自己的子孫,這是一種美德。

  老頭拿起自己的老煙鍋輕輕地敲了個乾淨,又慢悠悠地從自己的煙袋子裡撚起一小撮煙絲,細心地往煙鍋裡加了些,用火折子點上火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煙含在嘴巴裡,慢慢的讓它與自己的舌頭接觸;

  在他的思緒中似乎經歷了漫長的歲月後,才緩緩地將煙霧從口中吐出;

  升騰而起的煙氣,繚繞在老翁的身旁,仿佛一幅悠揚的畫卷,給世人展現出一副往事的回憶,勾勒出了當年披荊斬棘、開荒拓地的艱辛歲月,訴說日月流轉間的點點滴滴。

  “娃兒啊,開地,是會死人的。”老翁緩緩說起他家的故事。

  ……

  老翁他家祖上,用了兩代人,才開了十三畝旱地。

  在很久很久之前,大概是前朝萬歷爺時期吧,老翁的祖上家鄉遭了白災。漫天飄起了鵝毛般的大雪,地上的積雪厚達幾寸深。

  富人家有暖炕,冬衣,熱湯;窮人家卻熱水都舍不得煮,只能靠自己身板硬抗。

  熬得過,就是過了一節;熬不過,就是過了一劫。

  所謂的瑞雪兆豐年,那是給還活著的人。冬季,死得人多了,地也肥了,人也少了,來年吃糧人少了,自然是個豐年。

  降雪尚且能忍,雪融之時,才是真正的殺人天。

  那年積雪融化,倒春寒來臨,爹媽和弟弟妹妹都熬不過,陸續凍死餓死了。

  祖上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靠著身強體壯,硬生生地抗了下來。

  老娘臨死之前,掏出了家裡最後一把稻種,塞給少年後,就咽了氣。

  而孑然一身的少年,則孤身一路南下,一路逃荒。

  走啊走,不知道走了多遠,逃到通州(今四川達州),還在逃荒路上撿了個一起逃荒的老婆。

  到了通州的一個叫東鄉的小縣城附近一個村落,夫妻二人被心善的地主老爺收留,靠著一身的力氣,成為家裡的長工。

  就這樣白天給地主耕地、劈柴、割草、喂羊,晚上就睡在地主家的羊圈。

  不是地主做賤人,而是地主家也沒多余的房子,反正你要就睡,不要就自己想辦法弄個地方睡。

  羊圈是在山腳下的一個小木屋,對於逃荒的人來說,自己去搭茅房還不如先跟羊一起擠著,至少晚上還暖和,這對逃荒路上歷經白眼和惡意的少年夫妻而言,此處已是人間仙境,又豈敢妄生貪念。

  可人總是不安分的。

  等人安定下來後,肚子也算能有五分飽了,就開始琢磨著能落個戶,成為這裡的正經人家。

  而落戶則必須要有產業,不然就是流氓。

  流氓,就是流動的、不穩定的無產人員,這種人受不到朝廷的保護,隨時都可以抓捕,擊殺。

  而不想當流氓,就必須要有自己的地、房屋、生計。

  吳世璠提了對老翁的故事提了個問題,

  “老爹啊,為什麽你祖上不能回老家呢?災過了,回老家不好嗎?”

  老翁吧嗒吧嗒的抽著煙,苦笑著說,

  “娃啊,因為老家已經回不去了。老家的地,已經在災年賣給了貪婪的鄉紳,換成微薄的口糧逃難了。不然你以為祖上僅靠一把米,就能逃到南方?我祖上的媳婦,就真的是撿的?”

  老翁沒有理吳世璠,繼續地講他祖上的故事。

  對於他的祖上,想要像個人樣而不是如牲畜般被人隨意辱殺,就只能在這個新地方扎下根來。

  只為了兩個字——活著。

  因此想辦法弄塊地,讓自己的孩子能夠像人一樣的活著,而不是像自己夫妻,跟畜生一起同吃同住。

  沒有地沒有房,在傳統的社會觀念中,就是“盲流子”。無地的流民等同賤民,境遇非常的慘。

  首先,從官府層面就遭受到體制性的歧視,征召徭役、修橋開渠也是優先征召;

  同時,本地人也是集體的鄙視和抵製,動輒羞辱驅趕,搶奪財產,霸佔其妻女。

  最後,就連找個吃飯的活計都難。

  想在城裡找個營生,都得有本地人給你擔保。

  沒有本地人出面,誰又能保證,你這個無田地無房產,且來路不明的外鄉人會不會做出什麽壞事?

  為什麽逃難大多數人想著去投靠遠親?

  因為至少看在親戚的面上,作為本地人的親戚能給逃難者做個擔保,讓逃難者能在城裡找個營生,求個活計。

  但即使如此,擔保的親戚也是擋了極大的風險。

  多年不見的親戚,突然來到這裡,又怎麽知道你這人,是否是在外面擔了命案的強人,還是吃了官司的要犯呢?

  至於借錢借糧,那更是不可能了。親戚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對得起了。

  聽到這些,已經開始脫離了吳世璠的認知了。

  在溫室裡成長的少年沒想到,底層民眾的生活,是如此的殘酷。

  吳世璠不服氣,覺得老翁有些危言聳聽,因為在他身邊的那些宗親,都是極好的,對他都是客客氣氣,和藹可親。

  老翁聽了之後,“呵呵”直笑。

  “那是你的家族勢力大,還沒遇到落魄的時候。娃兒啊,你別怪老頭子說話難聽,老頭子說的都是實話:

  如果你家落魄了,第一個站出來要傷害你的,就是你的族人、你視為手足的親朋。

  當你得勢的時候,他們是你的親人,走近你是想從你身上獲取好處;當你失勢的時候,他們就會趁你還沒完全失去價值前,榨乾你最後的價值。”

  吳世璠沉默了。

  的確,他記得他前段時間做過的夢裡面,就是他的族人為了一己私利,在緊要關頭,背叛身為族長的自己。

  這是件多麽令人心痛的經歷。而老頭又是經歷過了什麽,才能得出這樣的教訓呢。

  “那……那些沒地、沒親的外鄉人的人呢?要怎麽辦?不能找官府嗎?”吳世璠迫切想知道,老翁所說的那些無親戚擔保的流氓們,會怎麽選擇。

  “娃娃啊,你以為外面的山賊土匪,為什麽會這麽多呢?流落他鄉,要麽當賊,要麽從匪,要麽餓死。人啊,但凡有條生路,誰願意去當賊呢,哪怕這條路苦了點。至於官府……”

  老翁吧嗒吧嗒的深抽了幾口後,說了句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老頭子我是命好,遇上了咱們王爺,不然的話,我也是淪為‘長工’。”

  “啊,老爹,啥子意思哦?”吳世璠不太懂,什麽叫淪為“長工”。

  可老翁只是笑了笑,沒有繼續深入解釋,而是岔開話題,繼續講祖上的故事。

  “剛剛我說的這些還是逃難的外鄉人來城裡找個生計,可就算生計找到了,那正常的鄰裡交往呢?就像咱們之間,都是良家子,咱們雖然是一老一少,但也能坐下來抽口煙,聊聊天,對吧。”

  老翁看著吳世璠,拿老少二人打了個比方。

  “嗯,對啊,逃難的外鄉人不是也這樣像咱們這樣交往嗎?”

  “不,逃難的外鄉人比村頭的狗都不如,狗晚上還有個地方可以回,而逃難的外鄉人,如果沒人收留,他們連住哪裡都不知道,然後,他們會慢慢變成流氓,變成禍害。

  而流氓跟當地的百姓、鄉民自然沒有、也不會有任何交往,甚至說一句話。

  娃兒,你想想。

  身為一個有田、有地、有戶籍、有營生的農民,堂堂排名第二的良家子,身家清白的庶民,會跟一個無田、無地、無戶籍、無營生的賤民流氓交往?

  能讓逃難的外鄉人在村子裡住下來,不欺負你,就算是那個村子仁義了。

  庶民這個稱呼,可不是誰都擔得起的。得有戶籍、有田地、給官家納過糧、服過役,當過差的人家,才有擁有的稱號。

  至於娶妻,那更是奢望。

  誰又會把女兒嫁給無田無地的外鄉人?

  你就算滿身力氣能乾活能賺錢,天天都是吃白面,但你吃的是別人的糧,不是你自己地裡種出來的,當有一天沒人肯賣糧給你的時候,你一顆糧食都買不到,你吃啥?

  有土地的農民,是看不起販夫貨郎的,哪怕你賣的是牛羊肉,販的是絲綢絹帛,可是,賤民還是賤民。

  在樸素的鄉民觀念中,糧不抓在自己手裡,跟要飯沒啥區別,牛羊不是鄉民們養的,你有得吃?

  如果女兒嫁給你,一旦遇上災。糧食減產不夠吃了,你來求救,親戚之間幫不幫?

  幫,地主家也沒余糧啊,更別說普通人;不幫,那就是陷入道德困境,左右為難,還不如一開始咱們就別來往了。

  不是不肯幫,而是糧食不夠吃,沒法幫。

  因此隻得對方有土地、有營生了,這樣外來人的心才會拴在這裡,你心在這裡了,女方父母才會考慮把女兒嫁給你。

  父母嫁女兒,不怕女兒吃苦,是怕女兒沒地方吃苦。

  女婿賺多賺少是另一回事,吃好吃孬也不重要,反正嫁去哪,都是餓肚子。

  這千百年來,王朝何其多,盛世一個個,可農民們一年到頭,有多少頓能吃飽呢?

  從古自今,人心都一樣。

  只有家產在這裡的人,遇上個災年、盜匪、械鬥什麽的,大家才會齊心協力,同仇敵愾,共渡難關。

  只有共患難過,才會得到認可。

  有恆產者有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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