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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亂》第一章 龜城
  雲南昆明城

  清康熙二十年、吳周洪化三年

  十月的昆明漫城飛花,五彩斑斕的秋葉,如同煙花在空中飄舞,點綴著春城的每個角落。

  浪漫金秋之後,也意味著凜冬將至。

  此時吳周的國祚仿佛落葉隨風飄搖,等待凜冽的寒風將它刺破,淹沒在冰冷的冬日之中。

  這座古老的城市,直至今日,已有兩千年的歷史。

  南詔國時期就建立的拓東城,到明初棄土城改砌磚城,建城牆長九裡三分,高二丈九尺二寸,廣開六門的西南重鎮。

  以堪輿考究,設計昆明城為龜型,以成龜蛇相交之氣,合與陰陽五行之理。

  以軍事考量,昆明營城於三面環山、一面臨水之地,沃野千裡,群山四拱,堅城深池,雄踞中央,就山川形勝而築城鑿池。

  因此,昆明城亦別稱“龜城”。

  五華山就在龜城的中央。

  可縱使昆明擁有龜甲般的堅固,似乎已無法再繼續拱衛吳周政權了。

  昆明城外,黑壓壓的清軍,壁壘森然,刀槍如林,旌旗招展,馬嘶喧天。

  為了圍死這最後的漢人叛軍,清軍通過掘壕圍城、據守近城的南壩、薩石街、走馬街、雙塔寺、得勝橋、重關等處,扼吭立帳,連營數十裡,步步進逼,蠶食吳周殘軍的生存空間。

  在隨後八個月的圍城時間裡,清廷文攻武略雙管齊下。

  一方面遣佛尼勒、趙良棟率部疾行躡擊,堵截從四川回援雲南勤王的馬寶部;追擊從敘州回援雲南的胡國柱部。

  另一方面令彰泰部、賚塔部圍城之余,繼續攻略昆明以西之地,廣布檄文、招降納叛,從政治、軍事、糧草、人心等各方面,徹底讓昆明成為一座孤城。

  直至十月底,城內糧絕,“人相食”,吳周政權亦不肯降。

  十月二十八日,夜色如墨,月明星稀。

  昆明城中的喧囂已逐漸沉寂,城牆下的近日樓(即大南門,原名向明樓,今昆明正義路與東鳳西路交界處)臨近的南校場裡(今雲南省京劇院周圍一帶)鐵甲鏗鏘、燭火通明,聲音打破了夜晚的寧靜。

  一支左臂綁著白色布帶的士卒,披堅執銳,他們神情嚴肅,一言不發,借著月色的光,從南校場出發,向五華山(今雲南省政府駐地)上的皇宮潛行。

  五華山上皇城,是原永歷朝秦王孫可望所築秦王宮,後永歷皇帝移蹕滇京的行在,吳藩建藩雲南,以五華山的王宮改為平西王府,後成為大周的行在。皇城依山而建,廣袤數裡,俯瞰昆明。

  皇城紅牆之外,數隊士卒步伐穩健,持矛背盾,手持火把,交叉巡視著皇城外的每一個角落。

  在山下的南北卡口,還有兩支隊伍,一南一北守護著進山的必經之路。

  一名正在五華山山下南邊哨崗裡與同僚聊天的士卒,似乎聽見什麽蟋蟋蟀蟀聲音,扭過頭看向遠處的動靜。

  士卒們忽然默契的靜了下來,凝神警惕,弓箭和鳥銃齊齊對向傳來聲音的黑暗。

  在崗亭裡躺臥假寐的千總感到了異樣,猛然張開眼睛,披上披風,走出哨崗。

  黑暗中走來一個全身披甲,手無武器的黑色人影。

  “誰!站住。”值守的千總低聲喝令。

  “我,線緎。”一個疲憊的聲音從黑影中傳來。

  “參見線將軍”千總急忙行禮。

  這個線將軍不簡單,是雲南潞江安撫司線家的“護印代辦”(注1),也是近來聲名鵲起、戰功彪悍的皇帝愛將。

  在大周軍前線節節敗退、內部人心渙散的絕境下,還能以萬余敗兵,驅三十六頭大象,勝滿洲宗室勇將彰泰,大破挾連勝之威的滿洲正紅旗騎軍,殺敵無算,取得江西坡大捷。

  千總見他一人,也放下心來,就主動提醒線緎別打擾了皇帝休息。

  “大人,陛下已經就寢了,要是不急,不妨……誰!大人小心。”千總話還沒說完,頓時警覺起來,從線緎來的方向,又有十幾個可疑的人影從夜色中走出來。

  千總定眼一看,是線緎的親兵。他們中有幾個是千總認識的,平時下值,都是一起吹牛喝酒逛花街的好兄弟,可如今他們神情嚴肅,全副武裝,眼神犀利,左臂無一不是綁著白布帶。

  一個不安的念頭從千總的腦海中跳出,但千總還是假裝輕松地打了個哈哈:“線大人著實是大周忠貞,這麽晚還親自帶領弟兄們巡邏,哈哈哈……”

  線緎沒有接他的話,而是沒頭沒尾地說了句:

  “兄弟,守不住了。咱們總得為家裡人找條活路吧。”線緎的聲音很是沙啞,語氣中透露著疲憊。

  千總不說話了。

  他知道線緎的意思,清軍圍城圍了一年,糧草早就斷了。

  連他們這種天子腳下的親衛軍,吃的東西都一天不如一天,就知道,破城是早晚的事,自古糧斷城破,無一例外。

  要不是擔心清軍屠城擄掠,城裡的老爺們估計早降了。

  “再圍下去,咱們一家老小全都得死,咱們男人死就算了,何苦連累家人呢。”線緎拍了拍千總的肩膀。

  “讓條路吧,我不想見到自家兄弟的血。 www.uukanshu.net ”說完,線緎徑直走向守山士兵。

  他的親兵魚貫經過千總,手持弓弩、火銃,與守山士兵相對而峙。

  線緎看著眼前的景象,眼中充滿了悲傷。

  大周皇帝、相國對他線緎的信任無以加複啊,如今卻要背叛他們去投降東虜。

  要不是收到家族已經降清剃發的信函,為保全潞江安撫司計,不然他斷不於走到這種地步。

  守山口的士卒們目目相覷,緊張不安。

  面對忽如其來的壓力,他們手上依舊舉銃對著線緎和他的親兵,等待千總的命令,生死只在千總的一念間。

  千總不姓吳,沒必要陪著吳家去死。

  哪個皇帝坐江山,對他來說,有什麽區別呢?

  雖然漢人皇帝沒了,以後就又得辮發易服。

  那衣服和髮型,確實難看,但頭髮和衣服,哪有腦袋重要,哪有家裡人重要。

  千總沒有回頭,只是不甘地低聲令道:“讓。”

  守卡士卒暗暗松了口氣,立刻把卡口的拒馬搬開。

  隨著上山關卡的開放,黑暗中魚貫而出數百身影,人皆銜枚,披堅執銳。殺氣騰騰,往山上急行而去。

  此時山上的皇宮中,吳氏太廟燈火通明,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面向吳家列祖列宗牌位、畫像,跪坐無言。

  少年緊鎖的眉宇帶著一種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憂愁,原本明亮的眼睛卻反射著力不從心的無奈。

  旁邊一個青年太監,望向少年的眼神裡,滿是心疼和焦慮。

  主仆二人,徹夜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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