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軍所轄的建平郡裡,盛產青茶。正是谷雨時節,建平茶農在每個茶枝上精心擷下一芽二葉,殺好了百千斤的青,再合著采買的軍糧一起發向江陵。
從來以右為尊,江陵城西是熱鬧市坊,城東孤零零矗立著一座大將節堂,節堂四周圍繞西軍精銳,結營布武。
城西與城東,以一道長街分界,街心立著一根十五六丈高的石雕棒槌,棒槌旁又圍著三四間茶舍,扎堆爭競生意。
臨街一間茶舍裡,靠窗坐下了條青臉大漢。
“客官打個尖?明前雨後,喝點什麽?”
那漢子從懷中掏出一個酒鱉,擰開木塞小啜了半口,茶舍間酒氣熏天;周遭的清雅士人不住抱以白眼,捂了鼻子紛紛換座。漢子生的雄壯,語音卻極低沉:
“不必麻煩,取些主食來。”
“店裡有棗花酥、蓮子糕、龍舌包、芝麻餅……”
“有饃上饃,若沒抗餓的,拿幾個青團來。”
小二轉身又回,打量打量這漢子,布衣單薄,隨身只有兩把手斧,樵子模樣。小二囉嗦道:
“客官臉生,怕您不知道本地物價,落小店的不是。店裡的饃饃、青團,三百貫大錢一個——銀子也成,店裡備著銀秤。不是小店殺客,繞著江陵城去轉,到處都一樣;這些天也忒不太平,仗一開打,只怕這些尋常吃食還要有市無價……”
“我富庶南朝,一個饃饃賣到三百貫大錢?不怪西軍,是我也跟桓玄乾。”漢子眼望街頭的立柱,又問道:
“外面這根頭粗底細、坤扒頭子一樣的棒槌,是幾個意思?”
“登聞鼓。”
小二笑道:
“客官仔細看那青雲之上的柱頂,隱隱是個冤鼓——自從東漢至今,江陵城裡的登聞鼓,立了已有三百多年。桓將軍進城以來,也看這高鼓不順眼,覺得百姓申冤難於登天,故而在城東的節堂門前又立下一樁大鼓。誰承想,惡意申冤、違規直訴的刁民太多,新鼓的鼓皮都快被錘爛了。將軍殺了幾批以民告官、尋釁滋事的忘八端,從此把那新鼓也藏於節堂深處,江陵城裡便只剩下這根高不可攀的柱子。”
“如此說來,江陵百姓有冤,就只能忍著?”
小二見那漢子臉色綠裡湛青,一對吊梢眼睛映得紅瓦瓦的,心裡覺出不對付,忙賠笑道:
“貧不與富鬥,民不與官爭,這是多少年的老話了,天底下,哪兒又不是這樣?別說百姓不敢有冤,實在冤的厲害,總是有幾個頭鐵的好官願意聽那百姓說說肺腑話。”
“官也有好的?”
“有的,有的。”店小二道:
“每年有二十四節氣,朝中禦史台派下二十四名治書禦史,每逢節氣,禦史官身乘公車,手搖金鐸,周遊大晉郡縣,申明大晉律法,聽取民生疾苦——過耳旁風,大多沒逼吊用。單單有位王弘王禦史,琅琊王氏的四世孫,年未十八歲,仗義疏財,專一為民解憂。他去年來荊州公乾,桓將軍一早仰慕此人的清名,把他強留在了江陵,仍行禦史之事。客官掃問這些,誰也難免有個家長裡短不好辦的……諾,說魏武,曹操就來啦!”
公車駐馬,有少年歪戴冠冕,瘦小枯乾;寬袍大袖極不稱身,尖嘴猴腮沒有半點官威福相。少年大嗓門,尚且沒有踏進門檻,便高聲吆喝店小二傳茶:
“老樣子,不許再上多,一盞青茶,半碗梅乾!”
茶舍裡幾個衣著綺繡的世家公子,見那少年入店,紛紛起身離席, 避之如鬼。天還不熱,少年落座就脫了袍袖,將外衣搭上大腿;底下是開襠的袴褲,外衣下面想必二弟涼爽。
屁股剛挨座,青茶和梅乾已經端上了少年幾案;小二扭頭朝漢子咧嘴致歉。少年搔搔腋下襠中,兩手抓住來五隻虱子,噗噗幾聲擠爆,連梅乾一起塞入嘴裡。又牛飲一壺青茶,少年道:
“快哉快哉,兩腋生風!”
隔壁桌漢子抿了嘴,看著這埋埋汰汰的活寶,哭笑不得。
少年掃一眼旁桌,粲然道:
“我可不髒,把個荊州的千百枚冠冕都掀翻了數一數,倒要數本官最是乾淨。你笑我髒?天下數不清有多少吸髓敲骨、吮癰舐痔的鼠輩,還不如我褲襠裡的虱兄乾淨!”
漢子直言無忌:
“磕藥便說磕藥,吞了幾兩五石散,就不知自己姓什麽了。”
少年起身跳腳,怒道:
“丈夫生居天地間,不必藥石不必仙!看不得浮世嚴酷的慫逼才吃五石散自求慰藉,高門子弟人人服石,我王弘卻把致幻的藥石當做大便!”
“那麽這位禦史大人——”漢子正色道:
“你是公卿子弟,不好好去正己衣冠、垂裳治民,卻如此邋遢自汙,所為何事?”
少年斂容坐下:
“無他,社稷喪亂,百姓流離。愁也。”
“如此,還喝什麽寡淡青茶?”漢子向少年扔去了他便攜盛酒的小小革囊:
“這是我老家的野釀,當時不上頭,後勁卻大;不可多飲,多飲誤事。王大人,我聽說欲破愁城,酒可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