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

　　一雙漆黑空洞的雙眼深深凝視著易聞。

　　它的主人雖面帶微笑，但那空洞的目光還是深深刺痛了他。

　　易聞認識這雙眼睛，因為她就站在與他面對面的老舊小樓裡。

　　兩人雖是隔樓相望，但他卻明白對方根本就看不到自己。

　　她已經瞎了，而原因，易聞也能猜得到……

　　孫心瑤，兒時耀眼到刺目的天使，在最深處的記憶裡，每一次見到她都仿佛覲見一位驕傲的公主。

　　頑皮，驕傲，又任性，走過任何一個地方，都會被善意溫柔的目光所包裹。

　　然而公主的王冠卻在她14歲那年便悄然落下，在她紅色的小皮鞋旁碎了一地。

　　一場車禍奪走了最疼愛她的父親，也順勢奪走了她生命中所有的光亮。

　　從此耀眼的天使墮入凡間，被嫉妒包裹的凡人便開始獰笑著向她伸出了魔爪。

　　而易聞就站在人群的外圍，眼看著她的背影漸漸彎曲，高傲的頭顱開始自卑地低下，踮起腳尖，想要躲避所有的視線。

　　14歲的年紀，雖情竇初開，但也敏感怯懦。

　　易聞沒有再像兒時那樣挺身而出充當她的騎士。

　　僅僅是因為害怕被別人發現他那可笑的愛情。

　　夢裡。

　　他仿佛又聽到了對面的呼喚。

　　聲音低沉，伴隨著那熟悉的輕輕抽泣。

　　“救救我。”

　　“救救我。”

　　“易聞……”

　　……

　　第二天清晨，易聞被一陣警笛聲吵醒。

　　透過那尚未合上窗簾的玻璃，他看到樓下不知何時多了一輛警車和一輛救護車。

　　很快一副蓋著白布的擔架從單元門內被抬了出來，但雖遮住了身體，卻沒能遮住那一頭長長垂下的發絲。

　　易聞心口一窒，他匆忙抬頭看去，只見對面的窗戶早已掩上了淡紫色的窗簾。

　　“孫心瑤……”

　　他已經意識到了什麽，瘋了一樣便衝下樓去。

　　不顧封鎖線，也不顧阻攔他的民警，直接衝進了那熟悉又陌生的房子，和那十幾年未進過的房間。

　　淡紫色的窗簾在隨風飄蕩，一盆只剩灰燼的景鯉鐵盆孤零零的放在一雙紅色的小皮鞋旁。

　　鐵盆尚有余溫，但人已不再。

　　只有刺耳的警笛聲在漸漸離他遠去。

　　……

　　“易聞，我現在正式封你為騎士，以後有人敢欺負本公主，你可要好好保護我！”

　　花壇之上，小女孩驕傲地揚起腦袋，說著還像模像樣的把手放在了易聞的肩上。

　　記憶中的畫面定格在他的腦海，就像是一場宣示，莊嚴而神聖。

　　“對不起，你的騎士來晚了……”

　　易聞撫摸著床邊、桌角，和十幾年未變的一切。

　　然而他忽然又觸電般地縮回手，望著和記憶中完全一樣的房間，他恍然發現這個房間內唯一有變化的只有自己！

　　他四下搜索，很快將目光鎖定在地上那突兀的鐵盆，不顧滾燙，雙手捧起一堆余燼，任由灼痛感傳遞大腦，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他感受到她的一絲絲痛苦。

　　他們曾經一起瘋鬧，他們曾經一起追逐過飛向天邊的氣球。

　　他們也曾經一起挨訓，也曾偷偷背著父母到小河邊摸魚捉蝦。

　　他會帶著她闖入絕不敢進的遊戲機廳。

　　她也會帶他去爬絕不敢爬的果樹。

　　恍然間他看見一道瘦小的身影跪坐在床上向他招手。

　　臉上帶著驕傲的笑，讓他亦步亦趨的向前走去。

　　他的心，亦死。

　　……

　　記憶，如黃河倒灌，銀絲垂天。

　　少年少女的嬉笑聲不絕於耳。

　　易聞拿著筆，寫寫畫畫中忽然神色一怔。

　　他茫然地抬起頭，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回到那朝思暮想的教室。

　　熟悉的桌椅，熟悉的環境，以及熟悉的人！

　　他立即焦急地張望，很快在教室的門口找到了那銘刻在記憶的小小身影。

　　門外還站著兩個濃妝豔抹的女生，校服綁在腰上，正滿臉痞氣的說著什麽。

　　很快她們面前的女孩就從口袋裡掏出兩張紙幣，低著頭遞了過去，而那兩人則理所當然的接過，並拍了拍她的肩膀。

　　“孫心瑤……”

　　易聞低聲輕喃，他看著那雙眼紅腫地走向自己身後座位的女孩已然明白發生了什麽。

　　孫心瑤並沒有與他說話，周圍也沒有任何其他人向她詢問。

　　她默默坐回自己的座位，低著頭，任由不經修飾的劉海遮住眼角。

　　仿佛周圍的嬉笑與她毫無關系，獨自蜷縮在屬於自己的角落。

　　記憶裡那充滿活力，陽光四溢的公主早已不見。

　　再沒有精致的發卡，五彩斑斕的百迭裙，和那驕傲到飛揚的頭髮。

　　現在的她不修邊幅，精神迷盹，僅是班級裡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www.uukanshu.net

　　“孫心瑤。”

　　易聞喊了一聲，但她僅是身體微微一顫，並未有更多反應。

　　“孫心瑤！”易聞直接起身走了過去，這時女孩才慢慢地抬起頭，睜著一雙紅腫的眼睛迷茫地看著他。

　　“走吧，和我一起去吃飯。”

　　易聞努力讓自己露出一絲微笑，作勢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子，便讓女孩站了起來。

　　“易……易聞，不，不用，我還不餓。”

　　她的聲音乾啞，踧踖不安地低下頭，任由易聞拽著她的袖子也不肯邁出一步。

　　望著眼前才到自己胸口的瘦小女孩，易聞輕輕歎了口氣，心中似是下了什麽決心一般，忽地俯下頭，在她的耳邊悄悄說道:“公主殿下，您的騎士回來了，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你。”

　　平靜的湖面像是被頑皮的孩童扔下了一塊碩大的鵝卵石。

　　易聞的聲音仿佛洪鍾大呂一般在孫心瑤的耳邊炸響。

　　她猛然抬頭看向面前的男孩，本就紅腫的眼眶內肉眼可見的再次蓄滿了淚水。

　　她仰著頭，不敢讓淚水流下，又用雙手捂住嘴，身體向後有節奏地一抽一抽地擺動。

　　此時的易聞再不猶豫，牽起她的手便拉著走出了教室。

　　任由孫心瑤的淚水一路灑落，也任由周圍或是驚訝或是不解的看著他們的目光。

　　午後明媚的陽光落在走廊上，鍍在身上。

　　一團漆黑的余燼隨著一陣風起，吹散在溫暖的空氣中。

　　再也沒有了灼痛。

　　一切都化為了被重新點亮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