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說起來,能準確判斷出漢口能落,還敢做這個決策。這才是真正的天賦。”
“也是從那時候起,我徹底相信了你的來歷沒問題。那些敵特,不可能找到一個基礎知識扎實到這種地步的人,過來頂了你的身份。”
面對徐機長這袒露心扉的話語,許亞林沒有接茬。
雖然已經意識到了,和這幾個人相處,沒必要繃著。但華人骨子裡的天性,便是不太好意思認下別人的誇讚...嗯,也不能叫天性吧...
只能說,在大多奉行“打壓式教育”、或是所謂“挫折教育”模式裡成長起來的人,這方面都很難做到特別大方。
“機長,現在敵特真的有這麽猖獗嗎?現在建國都有十多年了,早應該清理完了吧?”
相比於和徐機長繼續聊孰是孰非的問題,許亞林還是更好奇這年月裡的一些事。
“這事,看地方的。你要說是在首都,皇城腳下,那一般都沒什麽問題。該發現的,早就揪出來了。但你像重慶這種地方...呵呵,我以為你能發現的。剛剛吃飯的時候,你不是也和他們一樣,都叫我徐師傅嗎?”
想想也對,東安街15號,民航局附近,那可是未來首都妥妥的正二環內。那種地方要是在建國十多年後的今天,還藏著什麽敵特,那可就是秘密戰線的同志們失職了。
而反觀重慶...
“我是有這個猜測,見到大夥都這麽叫了,我就跟著叫。沒想到,還真是防敵特啊?”
“當年重慶是國民政府的首都,各個部門,單位全都在這,經營多年。說這裡是曾經GMD的老巢,也沒什麽問題。誰能保證,那光頭走的時候,沒在這留人?”
“肯定留了人。”
許亞林快速地補充道。
“是啊,肯定留過人的。只是這些人在哪,誰也不知道。說不定,我們今天去的那家火鍋店,那老孟,就是當年光頭留下的人也說不定...”
談到“舊主”,徐機長難免有些唏噓:“一個時代留下的傷疤,想要完全褪去,哪有那麽容易的。”
“就說我們當年,從HK回來以後。除了兩個公司的老總,劉總還有陳總坐的那架飛機能進京外,其余人一律不得進京。第一批回來了12架飛機,11架都去了天津落地。後來還是上面派人,用車把飛機給拉到首都去的,就是怕我們這些人裡,有特務。”
“我們那架DC-3,就是當年的12號機...”
徐機長話音剛落,一直沒有吭聲的張德馨忽然開口接了一句話。
張德馨在說這話時,借著月光,許亞林注意到了他臉上略顯複雜的神色。
有驕傲自豪,也有落寞神傷。
許亞林倒是能想明白,這驕傲自豪,應該是為自己曾參與過那件歷史大事,並作出了正確的選擇。是股名為“歷史參與感”的成就感在作祟,而那落寞...
必然也是因為,抱著滿腔熱血歸來,卻被人懷疑、提防。
道理上,大家其實都能理解,可這感情上...
就好像曾經許亞林常聽說,許多警察當了臥底以後,在任務結束之時,都選擇了辭職一樣。因為臥底期間的經歷,尤其是長期臥底後的警察,他們的習慣早已和所謂的黑幫無異,同事們也會擔心,他們還能不能適應正常警察的生活,身上還會不會存有過去為了臥底任務,為了取得信任而被迫學會的惡習...
徐機長幾人,能理解上面的決定。
畢竟兩航員工,數以千人從HK回來。這批原本就是GMD,原本是要跟著光頭去對面的人,回歸大陸。那真是鬼知道,這些人裡,會不會有光頭埋下的棋子...
這些棋子可能原本並不是針對大陸的,而是為監控兩航公司而布。可一旦全盤接收,將這些人也給接了進來,那光頭必然也不會放過這麽一個天賜良機。
只是為了避免這樣一種可能,更多人的熱血,卻也被...仿佛一盆冷水淋頭澆上一般...直接澆滅。
“現在還說這些幹嘛?阿馨,我們現在的生活又不是過得不好?”
與許亞林一樣,看到了張德馨臉上的落寞後,徐機長很是無奈地歎了口氣。
“我也沒說不好啊,機長,你別這麽小題大做。我只是有點感慨,聽你們聊到這...小許,你也別多心,事後甄別清楚了,該給我們安置的,都安置的很好。”
“去航校當教員的當教員,繼續工作的繼續工作。潘機長後來還當過專機機長,這些事,都是有目共睹的。”
“我理解,理解上面的難處,也理解你們心裡的失望。”
幽幽地歎了口氣後,許亞林倒是有點理解徐機長為何這麽堅定地要給自己道歉了。
因為,他們也曾被這麽懷疑過...
知道被懷疑的滋味不好受,所以...
自己淋過雨,才希望為他人撐起一把傘。
“誒,機長,話說你們當時,人在天津,飛機怎麽給拉到首都去了?那時候沒有你們,誰去飛呢?”
“我們去飛,那時候你找別人來,他們也不會飛這些美國佬的飛機啊。”
見到許亞林轉移起了話題,徐機長也只是拍了兩下張德馨的肩膀,然後跟上了新的話題,臉上也重新蕩漾出一縷笑意。在這一刻,他又像是一個在給後輩講述歷史故事的爺爺:“從天津,去首都飛。”
“啊?你是說,每次飛行任務前,都從天津出發,去首都,然後再飛?”
這真是,大費周章啊?!
天津明明就有張貴莊機場,這...
“是啊,那時候都是提前一天,就得出發。從天津坐火車,先去首都,到站以後轉人力車,到東四十條的招待所住一晚,第二天再去機場執行飛行任務。落地後也是,要是時間早,能趕上火車當天就得走,要是趕不上,也是去招待所住一晚,第二天再回天津。要是後頭還有任務,那最多在家歇個一天,就得再跑回首都。”
“這不折騰人嗎?我記得天津就有一個張貴莊機場,你們直接從那裡把飛機開到西郊,或者南苑機場去,接了乘客再飛不行嗎?”
許亞林無奈地搖了搖頭,知道為了安全起見,徐機長這一批從GMD歸來的人,怕是不能太直接地融入。可,人家本身就是飛行員,又不是不能飛?
直接讓他們從天津飛到首都,這才要多久?不比兩頭這麽來回趕路來得方便?
“說得輕省,那會哪有那麽多油啊。當時大陸繳獲了多少航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們當時帶回去的,加上後來‘護產運動’勝利後,帶回來的航油,一共只有3499桶。一桶不過150公斤左右,你自己算算吧?”
“航油都還好說,滑油才是最缺的。滑油當時只有50桶,全部加在一塊都不過七千多公斤。用升來算,勉強有一萬升的滑油。DC-3,手冊你也看過了...”
在徐機長話音落下後,張德馨立馬開口跟上,言語間怨氣十足。
相比於和航油打交道更多的飛行員,他們這些機械師,那才叫一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一架DC-3,兩台活塞式發動機。按照手冊上的說法,為了保證這兩台發動機能夠正常運行,基本每飛行一個小時,一台發動機就要消耗兩誇脫的滑油,也就是兩升左右。
兩台發動機那就得四升,如果當年,這架DC-3飛的還是今天的航線。那麽算算飛行時間,就這麽飛個漢口、飛個重慶,三十多升滑油就沒了。
而這,還只是一架飛機的消耗。
一萬升滑油聽上去多,實則不節約著用,壓根要不了一個月,鐵定能全部敗光。
“最難的時候,我們都只能把滑油和別的東西兌在一塊,勉強讓飛機能飛,能跑。首都機場上的那架康維爾,當年我們一起回來時的長機...不就是因為航材問題,只能讓它退役了。那架飛機,58年退役的時候,機身壽命、發動機壽命都遠遠沒有達到設計壽命。”
“但是沒辦法啊,之前滑油不足,各種亂兌。那時候那架飛機飛得比較多,我們也沒經驗, www.uukanshu.net 只能嘗試。什麽滑油兌菜籽油、兌柴油,反正一個個試,就看哪個效果好。結果一通亂兌,兌得發動機裡面,毛病不斷,然後就得不停地換配件,換著換著,耗材用盡...想辦法找代替品都找不到了,它就只能退役了。”
張德馨在說這段話時,語氣挺輕松的,甚至還有點自嘲般的笑意。就好像是在笑話當年的自己,還有其他機組的機務同事們一頓操作猛如虎,定睛一看原地杵。
不僅沒把飛機整好,反而是把那“風華正茂”的康維爾,給整到“報廢”...
端得是尷尬。
只是這話聽在許亞林這,那感受就完全不同了。
誰能想到,滑油、潤滑油這麽一個東西,在那會都會缺到這種地步呢?想想後世那賣都賣不掉,到處打廣告的滑油,卻在這會,比航油都要精貴。
“這是哪一年的事?”
“55年左右吧,具體記不清楚了。反正那段時間,不光是航油、滑油,什麽都缺。我記得是,一直到58年以後,才慢慢好起來。不過那時候,又來了禁運。康維爾的航材買不到,也運不進來,那時候有再多的滑油,也沒用了。”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想問,那你們是什麽時候回的首都呢?”
“56年吧?還是57年,阿馨,你還有印象不?”
“57年,我記得是首都管理處飛行大隊成立後兩年,我們才回去的。然後去年改成了一總隊...老徐啊,你是真忘了,還是假忘了?”
“嗨,真忘了假忘了,有什麽關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