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春雨,灑落大地。
乾涸的地面,在雨水砸落時,一塊一塊小黑點逐漸浮現。
在漢口機場的停機坪上,幾乎每一隊路過的官兵,都會默默地看向許亞林身邊的這架DC-3客機。
掃了一眼不遠處的機位上停放的那些屬於軍航的飛機,許亞林倒是能認出來它們:伊爾-14和運-5。這年頭,運輸機和民航客機的分類並不算太清晰。
就比如伊爾-14這款飛機,民航在飛,軍航也在拿它當運輸機飛。
包括自己身邊的DC-3,也是沒少作為軍航的運輸機,活躍於中華大地。
在這種背景下,許亞林倒是看懂了那些13師官兵們的眼神中所蘊含的意思。就兩字:牛皮!
雖然地面上的官兵,並不知道之前在空中發生的事情。但正因為未知,所以震撼才更大。
剛剛他們就看到,那架銀白色的DC-3,呼嘯著從雲層中殺出,非常乾淨利落地一頭扎到了跑道上...
在眼下這麽一個,自家這邊飛行任務都臨時取消的時間點上,這架依舊在飛,依舊能落的飛機,非常自然地就吸引了大量場站官兵的注意,同時,也顯得這個機組,格外“勇猛”。
“阿林,你剛剛是怎麽判斷出能落的?”
就在許亞林佇立在機翼之下,呼吸著新鮮空氣時,端著一個鋁製飯盒,正在吃飯的徐機長忽然從艙門邊探出了腦袋。
臨時經停漢口,乘客已經下去了候機樓。而機組由於還需要在40分鍾的經停時間內,確保燃油加注等工作,於是便留在了飛機上。
同時,在等待加油小組到來前,機組到了午餐時間。唯有早早吃過午餐的許亞林,閑得有些無所事事。
“之前還在首都的時候,我不是就算過刹車效應嘛。那時候漢口還沒下雨,都是乾跑道,所以,刹車效應應該是和首都一致的。那時候我算的刹車距離,600米左右就能刹停。現在我們飛了一段,航油最少掉了1600磅,理論上,刹車距離還會降低。”
“我們目視跑道的時候,大約距離跑道還有2公裡左右,高度200。正常來說,最多兩分鍾,就能把高度降下來,而我們的落地速度是110...”
“照你這麽算,110的地速,兩分鍾,這就需要3.6公裡。咱們可得把跑道飛過1.6公裡後,才能接地,剩下的跑道長度剛好600米。你不會是這麽算著能落的吧?”
扒拉兩口飯菜,徐機長面上笑呵呵的,但眼神已經微微開始發冷。
理論上,24500磅重的DC-3,在乾跑道上,可以隻用600米左右,便將時速從90英裡每小時,也就是144公裡每小時減到0。
那麽,此時只有22900磅的DC-3,在同樣的跑道上,完全也可以隻用600米不到,就將其110公裡每小時的時速降到0。
理論上沒毛病,可現實裡,全是毛病。
這又不是趕沙場?非要玩這麽極限?
萬一這雨下得早了一點,跑道不再是乾跑道了呢?或者操縱失誤,導致飛機接地又多了那麽...別說一百米了,哪怕五十米,飛機都可能衝出跑道。
“不全是吧,還有一個就是結構問題。我也是忽然想到的,就是這DC-3的機翼位置,起落架位置...”
許亞林笑呵呵地伸出手,將手舉過頭頂拍了拍自己正上方的機翼。
“這玩意的機翼靠前,起落架也是前2後1,和我後來飛的那些噴氣式前1後2的布局不一樣。”
“噢?具體說說,這個結構,讓你當時想到了什麽?”
徐機長這邊考問的動靜,也同時吸引了客艙裡的幾人。看著李榮的腦袋,也在艙門處冒了出來,許亞林微笑著點頭與其打了個招呼,接著才繼續說道:
“接地姿態不一樣!”
“前1後2的起落架布局,那接地時,就得給拉機頭留出時間和空間,確保讓後輪先接地。但這玩意不用!它本來就應該是前輪先接地,還有它這個姿態...”
靜止狀態,停放在機坪上的DC-3,和後世的噴氣式客機也完全不同。噴氣式飛機,在停止狀態下,機身前後幾乎是水平的直線。
但DC-3不一樣,它是斜線!
機頭高高翹起,機尾則低趴在地。頗有點尾重,頭輕的意思。
這麽一架飛機,說得難聽一點,它在落地時,壓根就不需要什麽拉機頭,把機頭拉得翹起來,以一種類似於爬升般的姿態去接地。
只要速度控制好了,別一下給起落架太高的接地載荷,直接給起落架衝斷。可以說,哪怕是俯衝的姿態下來,這玩意都可以直接接地。
反正它也是前輪先觸地,前輪觸地後,隨著速度減弱,機尾再慢慢放下。
換而言之,就是DC-3,可以接受遠比未來的噴氣式客機更大的接地角度。而這一特性帶來的,便是更高的下降率。
這也就是說,200米的高度,其實根本不用2分鍾去下。
就好像徐機長在決定落地的那一刻,微微壓杆,加大了接地角度後。這200米的高度,隻用了不到1分40秒就落了...
20秒的時間,聽上去不多。
但在110公裡每小時的著陸速度下,卻能給機組多留出高達600米的跑道長度。
這600+600,那不就是1200米了?
這跑道長度落地,那可就一點都不極限了。
話不用說得太透,當許亞林點出飛機結構之時,徐機長就已經猜到了許亞林的思考方向與過程。
該說不說,這家夥的確有天賦!
“抓緊熟悉手冊吧,過兩個月,找個天氣好的時候,你上來飛。”
徐機長得到了滿意的答案,端著飯盒轉身縮回了客艙。李榮則悄悄給許亞林豎了個大拇指後,也跟著徐機長一道,將腦袋縮回了機艙。
這一下,反倒是給許亞林的好奇給勾起來了。
顧不得繼續在機翼下討清閑,許亞林小跑兩步衝進客艙,看著正三三兩兩圍坐在客艙座位上吃午飯的機組眾人,緩步走到徐機長身邊:
“機長,其實我也有個問題想問問您。”
“你說,什麽問題?”
“雖然剛剛,我們都覺得理論上落地是沒有安全隱患的。但到底還是有點...我就是不知道,我們為什麽要這麽急著落地漢口?轉大托鋪備降油量也是夠的嘛。”
“喲?這麽著急回娘家呢?”
咽下嘴裡的飯菜,李榮笑呵呵地打趣道。
“什麽啊,現在大托鋪已經不是九師的場站了。62年的時候,那裡就歸18師了,我們對調了一下基地。”
“喲,你剛剛不還振振有詞,說得頭頭是道嗎?怎麽現在忽然問我,為什麽趕著落地了?”
聽著許亞林發問,徐機長更加滿意了。情不自禁地,也開始跟著李榮一起,開起了許亞林的玩笑。
不強行操作,不想著去當什麽英雄,一切求穩,這才是民航飛行員該有的工作態度。
“我那時候...也沒多想,就是判斷可以落地,就說了。不說我了,機長,你不是也判斷可以落嗎?當時就是顏師傅沒說話,要是他覺得不能落,喊了複飛的話,那我們肯定就複飛了嘛。”
“我是準備喊複飛來著,誰成想你們兩個,一個比一個嘴快。我‘複’字都出來了,結果被你們搶了話。”
默默炫飯的顏思錫無辜躺槍,饒是他話不多,此時也來了點脾氣。
倒不是真的生氣,而更像是臉皮太薄,被人開了玩笑後,惱羞成怒的感覺...
“啊?你說了複飛嗎?”
而聽顏思錫說,他提過複飛...
許亞林反倒是愣住了。
後世民航界大名鼎鼎的“八該一反對”,這會雖然還沒提出。但駕駛艙做複飛決策時,只要有人喊了複飛,便一定執行複飛程序的規定,卻是已經有了。
在複飛決策環節,那可不是機長責任製了。而是飛行機組的所有人,都擁有一票決定權。
可,天地良心,自己是真沒聽見他喊過複飛...
就在顏思錫被許亞林那副懵逼的模樣,氣得差點跳腳之時,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李榮還在一旁補刀:
“哈哈哈,我倒是聽到了一個‘複’字。不是我說,老顏你平時就應該多說說話,你那嗓門小得跟蚊子似的,人家聽都聽不見,你說這不出事還好, www.uukanshu.net萬一出了事,算誰的?”
“你聽見了你怎麽不喊?”
“我為什麽要幫你喊,我又不是飛行員。老子領航員都是半路出家,趕鴨子上架當的,你要問我往哪飛,我能給你說個一二三四五,但你要問我能不能落,能不能飛,那我哪知道?”
嘴上從不吃虧的李榮,一如既往地橫著眼睛,衝著顏思錫就懟了回去。然後最後,徐機長出來和稀泥: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少吵兩句。阿榮你也是,知道思錫嘴笨,還總是在這方面撩撥人家。再說阿林,這我就得批評你了!”
“嗯?”
這又批評我什麽?
許亞林愣神之余,快速回憶起駕駛艙裡發生的一切。
雖然自己沒有聽見顏副駕喊的複飛,這有點...不太合適。但...
老徐,徐機長,你特麽不也是沒聽見嗎?不然你還在那喊“可以落”?
“早上的航前協調,你開小差了吧?”
“航前協調?”
“你問阿蘭,協調的時候,是不是提過,到漢口的三個旅客裡。有兩個都是高級工程師,雖然不知道他們從首都來漢口是要做什麽,但你想想...”
“哪個高級工程師在廠子裡不是寶貝?他們會這麽輕易出來?他們現在出來了,那就說明,一定是武漢這邊,有些技術上的問題,需要他們支援。在這種情況下,咱們早到一會,武漢這邊工廠裡的同志們,就能早開工一會。”
“所以啊,如果不是實在落不了,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我們一定得盡快給他們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