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鉉是個實乾派,不是那種說得激動、最後卻一動不動的人,與爾朱英娥敲定合作,便和薛懷恩、石忠帶上幾斤黃金去王氏塢堡拜訪王延昭。
薛懷恩乘塢堡莊丁前去通知王延昭之時,低聲向衛鉉說道:“家主,對方根深蒂固,朝堂更有要員無數,我們一旦走上此步,就無法回頭了;要不要再好生考慮下?”
事到臨頭,昨晚出主意最多的薛懷恩反而有些猶豫了;倒不是他膽小怕事,而是人一旦上了年紀,其顧慮比年輕人多得多。實際上,這也是很多謀士都有通病,謀士主意很多很好,可是關鍵時刻,反而患得患失起來,這個時候還要看“主帥”有沒有明辨對錯的能力、有沒有行事的魄力。
“不考慮了。”衛鉉望著高大的大門,說道:“這些方地大族劃地為王,挾地挾民挾物自重。如果他們僅僅只是在物資上為難人,便多花些錢購買物資,我也認了。可是他們不允許我們定居、不允許我們安生。今天要是忍了,他們明天就像對待牲口一樣將我們驅逐、宰殺。”
衛鉉以為王延昭那句“讓我王氏大開方便之門”是客套話,還不知王氏高層已經對自己網開一面。但是就算知道了,衛鉉也知雙方必有衝突。只因王氏向來視並州為自家地盤,絕對不許任何一人跑來劃分既得利益;衛家一旦冒出崛起的苗頭,王氏必然往死裡打。
既然那一天早晚要來,難以避免。自然要乘對方不屑一顧之時,早做一些謀劃。拖下去的話,受全的壓製越重、騰挪空間越少。
相對於北方,其實南部更適合衛家繁衍生息,因為衛家與當地名門家族多少還有一些瓜葛,而作為當地第一族的薛氏在衛璪被劉聰滅族之後,一直幫助衛家打理祖墳、祖地;當衛玠後裔回歸,很是乾脆的把上清觀所在的祖地盡數歸還。及至上清觀被迫解散,薛氏再次幫忙代管,說是只要衛鉉回去,便如數歸還。
薛氏講究、仗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那塊地沒有多少價值,家大業大的薛氏犯不著為那點東西壞了積累無數代的大好名聲。只要衛鉉沒有提及失去無數代的沃土,而是像北上先祖那般以祖地為基,重新打拚,生存和發展環境肯定比北方好。
也正是因為還有這一條退路,所以衛家重獲新生之後,飽受王氏威脅的長者不安之下,更加懷念那片貧瘠卻心安的故土。
衛鉉理解長者懷念故土;但是他現在既不想也不敢回去:一旦回去,不僅會錯失靠近爾朱榮這個未來當權者的良機,還有可能闖上史上的河陰之變。
河陰之變就發生在老家南方不遠處,衛鉉雖然並不清楚那場大事件的過程,但是大風暴前後,連皇帝和胡太后都死了,其慘烈程度、波及之廣,絕非史書上所載那寥寥幾筆。
出於安全計,還是先在北方苟且偷生、狗苟蠅營為好。
薛懷恩見到作為主心骨的衛鉉主意已決,一顆心也堅定下來。
“賢弟來啦!請。”再次見面,王延昭可比昨天客氣多了,不僅親自來到影壁前迎接,還將接見之地換成正堂;另外使人奉上稀粥一般、菜湯一般的煎茶。
拋開“茶”的概念,這種飲品的確非常好,不僅口感好,且能填飽肚子。
喝了一碗“茶”,衛鉉繼續保持昨天的謙卑,努力斂起讓人反感的鋒芒畢露神采,欠身道:“小弟來意,定是不出兄長之料。今日登門拜訪兄長:一是依約付上定金;二是在糧食的基礎上,意欲采買些許布料、麻。”
王延昭聽聞此話,詫異的問了一句:“不是隻買糧食麽?”
衛鉉靦腆一笑,說道:“小弟初來乍到,各種物料欠缺;想著世兄念及前人情份,便打算從世兄手中拿些物料去集市販賣;賺些差價,以補家用。”
據爾朱英娥所說,爾朱榮糧也缺、軍服布料也缺;而王氏顯然有,甚至將之視作負擔。
這等現狀既是衛鉉賺錢渠道,也是示弱於王延昭,令其進一步高傲、放松戒備的有效門路。
執茶碗的薛懷恩不禁手抖了抖。
出門前,好像不是這麽說的。莫非這便是家主近來常說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王延昭聽到這話,臉上笑容更盛。心中對送上門來的冤大頭好感倍生。
別的塢堡他不了解,但是梗陽塢堡倉庫裡的米面、面料、麻絲數量多得連他都不知道;其中半數以上的麻都是織不出好布的陳麻,其價值遠不如陳糧,若是找不到買家,那當真是要放火燒毀了。
王氏家業龐大,沒有把即將失去價值的東西放在心上,但是對於有額外收藏的王延昭來說,卻是廢物利用、白撿收益。
這不是王延昭愚蠢無智,而是王氏劃地為王、稱王稱霸太久,使得包括王延昭在內的很多子弟個個都以家族為傲,全然失去了憂患意識,沒人相信有人敢在並州算計王家人。
至於螻蟻般的衛鉉怎麽將食之有味、棄之可惜的庫存“垃圾”變現,那是衛鉉的事兒,與他並沒有關系。
出於細水長流計,他很是大方的說道:“賢弟如此坦率,愚兄也不是小氣之人。無論賢弟要多少,我都以四成時價將陳布、陳麻售予賢弟;新近之物異常緊俏,則以時價九成售賣,如何?”
“家道艱難,余財有限,便購些陳貨吧。”衛鉉聽完王延昭此話,立刻明白對方主推陳貨,故而先舊後新,再以大折扣將自己注意力吸引到陳貨上面來。不過作為叫花子,只要吃飽穿暖就已經十分滿足了,哪有資格追求奢華、新美?
他指了指下首的薛懷恩,欠身道:“兄長貴人事忙、分身無術;小弟也有職務在身。日後便由薛總管與兄長管事負責買賣事宜。薛總管乃是小弟長輩,可全權代表小弟商談細處、擬定契約、清點物資。”
衛鉉此話,正中王延昭心意。
王氏是並州頭號富商,可是王氏文武、詩書傳家;所以王氏子弟在外,始終端著高高在上的鄙商架子。王延昭出自王氏嫡系,肯定不能像街頭小販那般稱斤論兩、斤斤計較,只須定下大方向之後,自有下面的人一一施行。
他看了薛懷恩一眼,轉而向衛鉉微笑道:“賢弟考慮周全,愚兄自無不允。”
說著,便叫來一名親信管事,使其將薛懷恩、石忠領走。
一時間,廳中只剩兩人。
王延昭手撚頜下胡須,臉上現出一抹與之前截然不同的笑意,道:“賢弟身為幢主,可知大都督令太原鄉兵北上肆州的消息?”
衛鉉愣了一下,實話實說道:“未曾聽過。”
王延昭料他不曾知曉,呵呵一笑道:“想來後天,調令就會傳到梗陽。軍中艱險,若是有人惡意為難,可找隨軍北上的縣尉王承祖,他是吾族弟。”
“多謝兄長。”衛鉉心下凜然,再一次體會到王氏家族的神通廣大、無孔不入。
身在都督府爾朱英娥想必都不知道此訊,不然的話,她在上午的就說了。由此也可見王氏的傳訊方式、傳訊速度比官方還要快上一兩天時間。
。。。。。
爾朱府偏堂。
元氏向火急火燎的爾朱英娥,笑道:“稀奇啊,今天竟然回來這麽早?”
“阿娘,給我錢。”爾朱英身家豐厚,經常得到父親賞賜,可她年紀小,便由母親代為保管。這會兒坐將下來,開口便向母親要錢。
元氏疑惑道:“你要錢做甚?”
“阿娘,我想通了。”爾朱英娥回答了一句,而後振振有辭的說道:“有朝一日,我也要當家做主;如果不懂持家之道,遲早被惡奴、刁奴掏空家底。所以我打算學一學當家之道。”
“因為你那救命恩人衛鉉?”元氏似笑非笑的看著女兒,她是皇家女、爾朱氏家族主母,極具政治智慧、管理能力,www.uukanshu.net 她在丈夫征戰期間,把家中產業、諸多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深受爾朱氏上下敬重。
女兒近來的行蹤,盡在元氏的掌控之中。只不過大魏王朝風氣開明、思想奔放,權貴女眷拋頭露面實屬正常事;而女兒又有分寸,也便隨她了。
“算是吧!”爾朱英娥心知瞞不過母親,很乾脆的認了下來,頗有感觸的向母親說道:“衛師仁大我一歲,可人家憑一己之力,硬生生把幾近傾倒的衛家扶正。與之相比,我感覺自己好差勁;要是再這樣玩耍下去,終有一天無談可談。阿娘,我不想落後,更不想當一個依靠父母的廢物。”
元氏見到女兒有這等覺悟,心下大為驚喜。天可憐見,她的寶貝女兒總算開竅了。
一時之間,她激動的站了起來,說道:“你要多少錢?”
“我現在也不知道。”爾朱英娥搖了搖頭:“可我知道自己需要有人教,還望阿娘給我安排幾個厲害的人。”
“好、好、好!”元氏高興得有些語無倫次。
她以往派人保護到處玩耍的女兒,可女兒非但沒有領情,反而認為自己在監視,異常反感。此時竟然主動要求派人幫忙,看來女兒有了對比之後,不但起了爭勝之心,心智也成熟了。
女兒有此改變,就是天大的好事,自當全力支持。
具體因何,並不重要。
與此同時,元氏對衛鉉也多了幾分興致,甚至有了見面之心——
女兒倔得要死,自己教育她,簡直比丈夫打仗還難。而此人竟能促使女兒改變,這可當真不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