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彌漫,迎風樓點起一根根松脂大蠟;一時燈火通明,明亮如晝,席間氣氛甚好。
大魏將門喜歡繁華熱鬧,衣物不畏大紅大紫、器皿不厭金銀珠寶、食物不忌大魚大肉;那種生恐提及“金銀錢財”就會庸俗的自命清高,在將門完全不存在。
賀拔允準備的主菜有手扒羊肉、燉牛肉、烤全羊、肉干、烤鴨、“白斬雞”、油炸魚、骨頭湯,時蔬也有,但就像香料一樣少,此外還有胡餅、奶酪、奶酒……所有一切很是粗獷,至於精致清淡什麽的,根本就不存在。
列席女子,除了爾朱英娥這個丫頭以外,賀拔允和幾名文武也帶了自家夫人,倒也不顯特立獨行。
寧武城文武見到衛鉉和爾朱英娥同坐一席,一開始還有些拘謹戒懼,但見衛鉉談笑自若、言談如沐春風,心下暗想道“傳言這位少年將軍以殺伐果決、手腕酷烈,深得大都督青睞,如今看來,卻是言過其實。”
觥籌交錯間,文武官員疑慮盡去,眼見爾朱英娥舉以衛鉉馬首是瞻,大有夫唱婦隨之態,於是都向衛鉉敬酒,說著一些奉承話,眼角余光窺見爾朱英娥笑意盈盈、與有榮焉,便知道找對了人。
酒的度數不高,有如飲料一般,衛鉉也是來者不拒,一圈下來,便止杯道:“稍後還有要事相商,不宜飲酒太多,改日再也諸位一醉方休,不知可否?”
眾人欠身應和。
衛鉉目視主位上的賀拔允,開口道:“賀拔將軍,肆州變故,也聽爾朱娘子說了一些。可是我隻知曉尉彝據城而立、意圖挾持爾朱娘子。余者訊息,一概不知,還請將軍詳說。”
按照“后宮不得乾政”、“女子不得乾政”的原則和規矩來說,衛鉉這番話說得很不合適。可是北魏的社會風氣和很多王朝都不同,北魏一些才華出眾的女眷實際就是丈夫最信任、最可靠的軍師和參謀。再加上女性心思細膩,能發現男人容易疏忽的細節,所以男人談論一些眾所周知的政事之時,一般不會刻意避開女眷。而賀拔允在這緊要關頭所宴請的人,顯然都很可靠,衛鉉自然更加不用避諱了。
“正有此意。”賀拔允微微欠身,整容肅色的將自己所知一切,詳詳細細、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尉彝亦是當世名將,他在太和年間以員外散騎侍郎起家,宣武帝時期,授左將軍、太中大夫,宿衛宮城,參議朝政,說是天子近臣也不為過。本朝正光年間,他先是跟隨尚書令李崇抵抗柔然,繼而輔佐安豐王元延明平定元法僧叛亂,得授後將軍、肆州刺史。及至六鎮之亂爆發,他再次以別部將領隸屬李崇。
便在這個時候,肆州秀容豪強乞伏莫於和萬於乞真看到北方的破六韓拔陵、西邊的莫折念生搞得有聲有色,尉彝又把肆州主力大軍帶走,兩人聚眾發動叛亂,殺了秀容太守尉伏越。
上黨王元天穆曾經跟隨李崇、元淵為首的北伐大軍,前往前線勞軍,路過秀容時,遇到了砸鍋賣鐵、招兵買馬的爾朱榮。兩人同樣英俊瀟灑、騎射一流、豪氣乾雲;一番親切交談後,發現彼此秉性相同、志趣相投,仿佛是找到了世上的另一個自己,深情對視一眼後,結為了異性兄弟,元天穆年長,成了“大哥”。
就在乞伏莫於、萬於乞真造反之時,元天穆剛好完成使命、回到洛陽,當他忽然聽說有人殺官謀反,於是主動請纓,表示要前往並州一線保家衛國,朝廷同意了他的請求,並且任命他為並州刺史。而元天穆領得大權的第一時間就派使者北上,讓他的“榮弟”遏止賊軍發展勢頭。
可是他也沒有想到自己的異姓兄弟那麽能打,爾朱榮接到兄長的信件後,僅僅率領五百騎就滅了乞伏莫於、萬於乞真聯軍。整個作戰過程沒有任何計謀,直接就是硬碰硬,而用時竟然不到一個時辰。
爾朱榮牛刀小試,旗開得勝,接著又在元天穆全力支持和配合下;相繼殲滅肆州和並州其他反叛勢力。戰後,爾朱榮在元天穆和元乂等人的運作下,搭上胡太后這個關系,一舉受封為為博陵郡公、安北將軍,並且以河東北道大都督的身份節製並州、肆州、恆州、朔州諸軍事。
而尉彝從北方回到肆州的時候,頓時就傻了眼了,他不但死了堂弟尉伏越一家幾十口人,竟然連軍權也沒了;他又如何甘心?
一開始,爾朱榮其實是忍讓忍讓再忍讓,不願與之為敵。倒不是說他怕了尉彝這個人,而是他害怕尉彝背後的尉氏,而尉氏又與穆、陸、賀、劉、樓、於、嵇七大姓氏同氣連枝,這哪是他所能對抗的?
此之以外,爾朱榮也想通過尉彝和鮮卑八大姓建立良好關系,然後借助尉氏等姓的強大影響力、強大聲勢來掌控河東。所以他為了達到兩全其美、皆大歡喜的效果, 向尉彝做出了承諾:自己將會全力協助他治理肆州,並且用爾朱氏的人力和財力幫他砸出一個舉世矚目的政績;好讓尉彝憑此政績,漂漂亮亮、光光采采的進入中樞當大官。
只要尉彝願意合作,爾朱榮就與他結為異姓兄弟,甚至以長輩稱之也可以。然而尉彝要的是實實在在的權力,而不是徒有虛名的中樞要職,況且身世高貴,一直視爾朱榮為“爾朱胡貊遺種”,豈能自降身份與之結為兄弟?豈能認領一個雜/胡為侄?
兩人談判失敗以後,便開啟了沒完沒了的博弈和鬥爭,有時是在肆州相互使絆子、有時是在朝堂之上拚人脈關系;總之,就是想盡一切辦法來弄走、弄死對方。
介紹完爾朱榮和尉彝矛盾,賀拔允已是口乾舌燥,他喝一杯酒潤了潤喉嚨,又說道:“我軍這次北伐斛律洛陽,尉彝又在糧草輜重方面大動手腳。若非斛律洛陽太過廢物、若非大都督贏得太快,北伐之師必將陷入無糧可食、軍心大亂的危險。而今戰事結束,大都督軍威和聲勢更上一層,即便沒有朝廷封賞,大都督在河東北道也是一言九鼎、無人可敵的存在。”
“那尉彝並非是愚笨之人,定然知道自己卑劣行徑一看帳目即可知曉,就連刻意追查都不用;此時他眼見大都督即將凱旋歸來,惟恐自己遭到清算,想必是寢食難安、坐臥不安。”
賀拔允端起夫人添酒的酒杯,又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之後,直視衛鉉道:“衛將軍,你可知尉彝為何要做此番舉動?”
眾人都看向衛鉉,看他如何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