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之地自古水網密布,四通八達,伏虎崗位於洪州以南,象湖以北,西倚著一道贛水與象湖間的支流。
天才剛亮,幾個披麻戴孝的人就在趕路,後頭跟著輛放口薄棺材的小車,正往伏虎崗而來。
行經之處,紙錢洋洋灑灑,前有陰陽先生搖招魂鈴引路,後有悲愴的嗩呐聲撕心裂肺,奏得是一曲《大悲調》。
走在陰陽先生後方的男人,將白布一挽綰在頭上,時不時嚎上兩聲。
“爹啊!你怎麽就這麽去了,兒子還沒來得及給你盡孝啊!”
勉強算情真意切,可惜那張富態而圓潤的臉上愣是一滴淚都沒有,身後的其他家人,也是麻木冷漠多過哀傷。
此人姓熊,是死者的“孝子”,也是這支隊伍的喪主,此行正是要將其因瘟疫而死的老父送去伏虎崗埋葬。
“老先生,你這兒子也算是吝嗇得緊了。”
牛車上,陳陽正躺在棺材裡,對近在咫尺的死者毫無畏懼:“你們家好歹也算是個地主,竟不找塊好墳地,要埋在伏虎崗那倒霉地方。不過若非如此,我倒是不好搭這順風車,得罪得罪。”
“作為補償,待會到了地方,我就為你唱誦幾遍安土地神咒,也算是還了因果。”
洪州大疫,死者不知其數,一時間洪州府附近的好墓地價格飛漲,炒地皮的奸商趁機大發死人財。
囊中羞澀、或不舍得錢財的人,便只有將死去親人埋葬在城門外的墳堆。
故而洪城各處城門,每日都能見到些送葬隊伍。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伏虎崗,最好的辦法自然是混入其中。
“東家,不行了,歇歇吧,老太爺這口棺材怪重的!”
拉車的並非牲口,而是一個同樣穿著孝服的後生。
他姓周,是熊家佃戶,今年十八,卻已有十四年工齡,從四歲起便給熊家人放牛,如今身無長物,微寒的天氣裡,上身隻裹著件破棉衣,隱約可見得肋骨。
“他媽的懶驢上磨屎尿多。”姓熊的小地主不耐煩地停下腳步,轉過身,雙眼圓瞪:“周土根,你才走了幾多路就喊累?若是誤了吉時,老子非抽你幾鞭!”
“范狗子,你去替了他……老楊頭你倒是接著吹啊,我可是給了錢的!”
小地主的呵罵聲中,另一個瘦不拉幾的半大小子替了周姓佃戶拉車。
名為老楊頭的嗩呐匠,則苦著臉,又換了一曲哀婉的《苦伶仃》。
隊伍總算是又開始向前,周姓佃戶也沒閑著,繞到後方幫助那半大少年推車,也算是減輕了其負擔。
一路走走停停,隊伍終於來到伏虎崗上,略微休息了一刻鍾,便在預定位置挖起了坑。
埋棺材的土坑,一般長七八尺、寬三四尺、深五尺,視棺材大小而靈活變化,具體擺放位置與走向也頗有講究。
隨著隊伍一起來的陰陽先生,拿出羅盤裝模作樣了一會,對著指針隨便定了個山向,便令一乾佃戶們開始動工。
有小地主在旁看著,幾人不敢偷懶,又都是熟稔的莊稼漢,很快就挖出符合規格的土坑,這時只聽得陰陽先生一聲喊:
“吉時已到,請老太爺坐堂啊——”
所謂坐堂,其實就是落棺,只是諧音與落官相同,不甚好聽,為圖吉利而改了個說法。
這本是官宦人家的講究,卻又被平民百姓家學了去,歸根結底,這世界實在太多人想要升官發財坐公堂。
幾人來到坑裡接住,又有幾人在上頭拉繩,坐堂的時候一般講究個四平八穩,不能出現一頭重一頭輕的情況,也不能讓棺材碰到坑沿。
“慢些,慢些,你們這些狗娘養的,老子那麽多糧食就喂出來你們這些沒氣力的畜生?”
熊姓小地主看著棺材歪歪扭扭的模樣,急得跳腳大罵,可是佃戶們早已累得狠了,大清早連飯也沒吃飽就被拉來做工,哪裡顧得上許多講究?隻草草將棺材放入坑內,便爬上去準備填土。
一場喪事辦的似是而非,沒收足錢的陰陽先生與樂手,也是出工不出力,隻想著趕緊收工完事。
由上至下都是敷衍之態,熊老太爺若是有靈,必然也是心酸,說不得就要入夢找不肖子說話。
躺在棺材裡的陳陽,此刻已聽到了外頭填土的聲音。
他進棺材是為了潛入這伏虎崗,並不是真打算讓眼前這群人埋了。
於是計上心頭,壞笑著用腳踹了一下棺璧。
咚——
眾人的動作停了下來,皆看向小地主,疑惑道:“東家,你有沒有聽到什麽動靜?”
“有,有麽?”小地主面色蒼白,強自鎮定,兩腿卻哆哆嗦嗦:“我、我沒聽見,趕緊動手,別愣著啊!”
陳陽又在棺璧上踢了一腳。
咚——
這次聲音更大,清晰地傳入眾人耳內,令所有人面如土色,再不能遮掩過去。
“不妙,這是要詐屍啊!?”
陰陽先生怪叫一聲,卻是第一個扔了羅盤,轉身奪路而逃。
“我就說辦得太敷衍會輕慢了老太爺,伱還不信!我不伺候了,另請高明吧!”
眾人見狀, 隻道熊老太爺被不肖子的混帳做派氣得要詐屍,害怕被殃及無辜,當即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去了。
“回來,你們都回來!我可是付了工錢的!喂,最少也帶上我啊!”
小地主本就富態,如今被疑似詐屍的老太爺一嚇,腳跟子發軟地坐到地上,急得直喊,卻並沒有人理他。
這喪事可還沒辦完,怎麽人就都跑了?
“我說爹啊,你就安心地去吧,兒子定會把家業操持好的。”他一時半會站不起來,隻害怕地痛哭流涕,對著棺材不斷磕頭,眼中閃爍著怨毒:“這次回去,我先將錢都拿回來,再埋了這群不長眼睛的王八蛋!”
四下裡忽然傳來一個陰惻惻的聲音。
“嘿,真他媽稀奇,爺爺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麽死要錢的人,怪不得你老子要被氣得詐屍。”
從墳墓之間轉出一個人影,身著寬大黑袍,頭戴古怪面具,體型佝僂、聲音沙啞,雙眼毒蛇般地看著小地主。
“要是我有你這麽個崽子,生下來就溺死在馬桶裡,貪欲如此重,想必能養出一隻不錯的小鬼……”
本就被陳陽嚇得已接近崩潰邊緣,忽然見到眼前這麽一個鬼魅般身影,聽到這些恐怖的詞,小地主連滾帶爬地往後躲,驚駭道:
“你……你是人是鬼?”
“要死的人,不需要知道這麽多。”
黑袍人影喋喋怪笑地走上前,“唔,怨氣倒是弱了些,不足以喂給我的好寶貝,得給你挑個好死法……既然有這一身肥油,不如便點了天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