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後的一周很平穩,按照大醫院病床緊缺的狀態下,病床的管理慣例是術後一周就必須出院了,患者回家養病,半月後,患者回到醫院門診拆線,如果是外地的患者,就在自己的當地拆線了。手術以後任何患者就此與本醫院沒有瓜葛了,要想再次求診,只有從頭再來一遍程序。為自己的開刀的醫生,病人永遠記住了,而醫生就此忘記了。
記得很多年的醫院慣例,都是手術後,等患者拆線了才可以出院的。
愛人術後已經一周了,醫生大查房時囑咐我倆,你們沒有啥情況就可以出院了,回家養病,回家再過一周,記得來醫院門診拆線就可以了。終於可以出院了啊,讓人窒息的病房生活我已經過了20多天。20天前因為大出血而緊急入院,在內科檢查和止血的期間,我們是憋著氣呼吸的,那時的緊張空氣至今還印記在我的腦海彌漫至今,在內科的治療方案就是止血、止血、不要再出血了。
10天前的大會診,專家們一致認為病情不容樂觀,轉入外科手術,專家立即進行了胃部病灶切除術,這次查房說,就要出院了,我扳著手指頭,數了數日期,剛剛好術後一周,平安無事。
很多的意想不到的事件都是突然降臨的,明天和意外誰先到?我認為,手術後和後續的幾個月的化療,可以讓我們緩一口氣,走一步、堅實一步的治療和化療,我們也好有個體力和精神的緩衝,不能再有什麽意外了,我們倆都扛不住了。
卻、不然,萬惡的病魔和疾病就是要成心擊垮我們。這天夜裡,愛人覺得忢心煩躁,冷汗直飆(這是體內內部出血的特殊症狀)。他花了很多力氣才把睡在他床邊的小床上睡夢中的我喊醒。他微弱地說,我極度地不舒服,我懷疑體內在出血。我趕緊起身,問,怎麽了,怎麽不舒服了?
愛人用微弱的聲音猜測說,好像內部手術的吻合口在出血。我說,你又看不到,你怎就知道是你手術傷口的接口吻合口在出血?他繼續沮喪地說:“我猜的,我的胃部出血的潰瘍面沒有了,它全部和殘胃一起切除了,哪裡來的出血點呢?那不就是傷口的吻合口在出血嗎。”
我緊張了起來。醫生已經殘忍地宣判了我們的死刑,病魔,你還想怎樣?我們的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你還想怎樣?想加速地毀掉我們?病魔,你是從來不會心軟的,你也不會放過輕視你的人類。曾一度,愛人認為他是天下無敵的,自己是國內名牌大學的、學醫的,後期工作又是醫藥研發者,對於臨床藥物有較深的研究和認識,他自己,就是病魔的殺手。
凡是所有無視和忽視病魔的背後,都是以健康為代價的——且都是無法承受的代價!
人在健康的時候,總是覺得人生冗長,冗長到忘乎所以,冗長到剛愎自負,冗長到誤認自己是無所不能,自己是天下無敵的。
愛人退休以後仍舊在實驗室工作,認為他還能夠研發出人類稀缺用藥,還能夠提取出更為有用對症的,人們還沒有發現的,能夠橫掃病魔的特效生物鏈。就像屠呦呦那樣為人類造福,拿個諾貝爾獎啥的不成問題。好狂妄的家夥啊,他忘記了自己是“杜氏病潰瘍”患者。自從2021年11月16日進了醫院,醫生在胃鏡室檢查當即就宣判他死刑,他迫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愛人告訴我,他不能入睡,感覺就是像前幾次大出血那樣的感覺。上帝啊,又出血了?為了緩和情緒,減少壓力。我安慰愛人,這只是你的猜測,沒有臨床證據,也沒有理由啊,已經切除的病灶哪裡又出現了出血點?我們在靜靜地一分鍾一分鍾的體驗著他身體內部的感覺。
突然,他說,趕緊,我要上廁所。我趕緊扶他下床,扶他向廁所走去。因為是夜深人靜,怕影響同室的病友們睡眠,我倆躡手躡腳的走進衛生間,我站在馬桶邊,他坐上馬桶抱住我的雙腿。他弱聲地囑咐我,注意觀察我大便的顏色哈。
愛人一輩子被消化道出血所困擾,因而,愛人的久病,我也成了良醫,這變成了我的強項,對於他常年的習慣性的出血,不管是大出血還是小出血,在認知上,我也是老司機了。我一直注視著馬桶內嘩啦啦的柏油便,一會兒就覆蓋了半個馬桶的水平線。
體內出血,證據終於錘實了,證據證實了愛人的感覺是那麽的準確。我的第一反應就是用手機拍下馬桶的柏油便;第二反應就是越級護士站,敲開了剛入睡的夜班醫生的房門。好在這位值班醫生知道我們夫婦曾經都是醫務工作者,而且患者還是名牌大學畢業生,我們的臨床呼叫應該是最準確的。
醫生沒有二話,第一反應,加快抽血加急去化驗室查血色素,接著一陣護士的忙亂,一陣病房病友們一個個的低聲關切詢問,怎的了?怎的了?很快,化驗室的血色素報告送至14樓,www.uukanshu.net 短短地幾小時,一夜不到的功夫,血色素從10點多降到只有5。一場硬仗又拉開了帷幕。
偌大的普外科值夜班的護士只有兩名,夜班醫生只有一名,所有搶救準備工作有條不紊的在準備,很快,生命體征觀察儀推進病房,管子一道道纏住愛人的心胸,心電圖儀器也推進了病房,又是幾道管子鎖住愛人的胸膛。同時立即打開動用了深埋的頸靜脈的大靜脈滯留針(在手術室手術期間急救備用的埋針),很快靜脈針止血劑全都掛上去了,各種防止心率衰竭、呼吸衰竭的藥物和營養液幾條通道進入機體,備用血的急需報告單被送往血庫。
一切的搶救準備工作是那麽快速的到位,大醫院啊,很多防止快速的出血和病情惡化的措施全部到位。這時候,東方肚白,天漸漸亮了,靜靜的病房又恢復了原有的喧囂聲:起床了,起床了;收床了,收床了;打飯了,打飯了。死刑者們的、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愛人疲倦地睡過去了,一夜的擔心終於成了現實,又在出血,哪裡在出血?
開始查房了,主管醫生了,床位醫生來了,科主任來了,教授們都來了,一幫大大小小的碩士生、博士生們一起湧進了我們這個只有四人患者的病房,今天的查房專門集體討論昨天夜裡我家的出血現象。這幫醫學生對我的愛人已經有了一個特殊的標簽,那就是他們根本就沒有見過的稀缺案例、萬分比的案列:曾經的“杜氏病”患者,今日的“杜氏病潰瘍病”患者,而不是臨床上習慣稱呼我們“胃潰瘍”患者,或“消化道潰瘍”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