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我已非昔日之我，這並非是源自哲學上的思辨，而只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海伍德·尤萊亞。”

　　尤萊亞是一個巫妖。

　　確切地說，它“曾經”是一位巫妖。

　　很多自詡正義的人會說巫妖是只有最邪惡與自私自利的施法者才會踏上的道路，尤萊亞對此嗤之以鼻。

　　生存，是所有生物不可避免地渴求，任何試圖否定這一點的人都可以嘗試一下絕食的感覺，尤萊亞保證，過不了一周，他們的身體就會代替自己說服他們。

　　因為生存便是剝奪。

　　好吧，暫時拋開這些哲學上的概念，回歸主題。

　　由生存延續到永生是一個順理成章的邏輯，但要實現“永生”這項宏願卻漫長而曲折。

　　成為一名巫妖所需的遠不僅是魔法學識。它需要超凡的智慧，大膽的謀略，驚人的決心，無盡的毅力，以及嚴格地遵從完美還有不可思議的工匠精神。

　　所有打算成為巫妖的施法者都必須親手製作自己的命匣，在這個過程中，任何錯誤的發音或者法力輸送上微不足道的瑕疵都會造成嚴重的後果，只有最具才華，且細致入微的施法者才能克服這些困難。

　　轉化巫妖的儀式是冷酷而嚴肅的課題，失敗者只會造就恥辱地死亡。

　　為了能夠順利舉行這一儀式，尤萊亞足足準備了超過七年的時間，在這個過程中，它做了超過一千三百二十六次實驗。

　　直到確定每一個環節都完美無缺後，他才將自己那已經腐朽不堪的軀體送上了編號為“一千三百二十七”的試驗台，並且喝下了自己調配的混合了毒液與祭品之血的藥劑。

　　伴隨著前所未有的痛苦，尤萊亞剝離出了自己的靈魂，鑽入上方旋轉著的王冠命匣之中。然後以一種俯視角看著下方曾屬於“自己”的那具軀體上的腐肉被邪惡而龐大魔法能量注入，將身軀上的腐肉一分一毫的剔除。

　　靈魂轉移和肉體重塑的過程按照預想的那般毫無錯漏。

　　豐富的知識、冷酷的執行力和足以忍受靈肉剝離的意志力，讓尤萊亞獲得了豐富的回報。

　　在永夜堡的厄運沙漏翻轉了三次之後，尤萊亞得到了升華，當他再次恢復身軀和可操縱性的時候，海濤一般的魔力和被各種魔法靈光充斥的視界，證明了此刻的他已經跨越了“生物”的局限，成為了一名具備非凡力量的巫妖。

　　但此時此刻，周圍的環境卻讓巫妖有些疑惑了。

　　在失去了恆定的秘法視覺之後，眼前的環境被對比度濃烈的色彩所取代。

　　他置身在一個大理石打造的房間裡，天花板很高，石牆上還掛著紅色花毯。屋子裡的窗戶上掛著淡藍色的門簾，鼻腔中傳來的是熏香的味道，如同棉花一般的大床取代了永夜厄舍堡那冷冰冰的墓穴和實驗室，將他懶洋洋的包裹著。

　　或許是那段成為不死生命的日子太長久了，以至於門外傳來的敲門聲響到第十五下的時候，尤萊亞才有些不太熟練的從床上起身。

　　自從轉化為一隻巫妖後，尤萊亞已有四百年沒有通過神經系統和肉體軀乾來支配一具身體了，而隱約的刺痛和離譜至極的惡心感則阻止了他回憶之前發生的一切。

　　如果說這些還不算什麽的話，那真正令昔日巫妖感到不適的是它那往日裡如同洪濤一般的魔力此刻竟蕩然無存。以至於堂堂的永夜堡之主，曾經讓超過五個以上的國家恐懼到不得不每年向其進貢大量屍體和各種施法材料的巫妖，竟然紆尊降貴到需要親自去開門。

　　打開門的第一時間，巫妖皺了皺眉。

　　通常，只有在遇到魔法方面的學術問題時，它才會做出這個表情。

　　而此刻，這個學術問題來源於眼前——站在它面前的不是往日熟悉的不死手下們，而是一隻雌性精靈。

　　淡綠色的長發滑順地披掛在肩上，身上穿著樸素的洋裝，上面搭著一件白色的圍裙。根據過往的經驗，精靈這種生物的骨架大都上寬下窄，盡管左右對稱，卻過於纖細，並不是適合轉化為不死生物的材料。

　　巫妖如此想著，眼神虛無而冷漠。

　　“尤萊亞少爺，用餐時間到了。”

　　“……用餐?”

　　盡管對方使用的不是巫妖所常用的語言，但積累至今的智慧卻非同尋常，只是略微思量，巫妖就從對方的這句話中將其語法和含義給推敲了個大概。

　　但因為缺乏詞匯量的關系，它目前只能重複對方的話。

　　當然，至於這位少女對自己的稱呼並非原名，而是一個充滿了精靈風格的繞長名字，語法華麗，措辭繁複如同詠歎調，可信息量卻少得可憐，所以巫妖決定將其直接篡改為自己的名字。

　　在沒有晉升神祇之前，名字或者軀殼都只是一個代號和載體而已，巫妖既然能舍棄自己的肉體，當然也並不在意這具身體原本的姓名。

　　“是的，尤萊亞少爺，傭人要等主人們用餐完後才吃飯，所以請您盡快用餐！”

　　精靈少女的話讓尤萊亞感覺自己的腹部傳來了一陣“咕咕咕——”的聲音。尤萊亞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肚子，盡管那裡有著睡衣和白皙平坦的小腹遮擋，但這仍不妨礙他腦補出一大團腸子在其中蠕動的動靜。

　　真惡心。

　　就如同生者厭惡死者一樣，作為不死生物的尤萊亞已經習慣了用華麗的法袍遮蓋骨架，對於血肉，它誕生了另一種反“潔癖”。

　　大部分的巫妖或多或少都有這種對血肉厭惡的潔癖，而當這種潔癖發展到某種階段的時候，巫妖們甚至會對自身充滿魔力的白骨都產生嫌惡。以至於在踏上“半神”的道路上，大多數巫妖都會將自己的軀乾凝聚成一個細小的個體，最後以一個單獨的眼眶或者鑲滿珍貴寶石的骷髏頭的形態出現。

　　不過，雖然已經數百年沒有體會過“饑餓感”為何物了，但巫妖還是決定入鄉隨俗，失去魔力的它需要情報，不僅僅是發生了什麽，同時還有自身所處的環境，於是它點點頭。

　　“……嗯。”

　　“在那之前，請尤萊亞少爺更衣。”

　　精靈的服裝一如它們的名字一樣繁瑣。

　　當窗外的陽光照耀進臥房的時候，站在落地鏡前的巫妖正在打量著自己新的形象。

　　一個略顯稚嫩的精靈族，因為還未成年的緣故，就連性別也無法準確判斷。一身絳紅色的天鵝絨風衣。銀絲紋邊，繡以樹葉與花開，腰間的線條凸顯，裁剪有心。

　　細長的雙耳上墜一對藍寶石耳環，璀璨的項鏈掛上白皙的脖頸，上頭的碎鑽小顆小顆地拚成了魚梁木，共有七顆，眼眶中燃燒著的冰冷靈魂之火，則被一雙金瞳所取代。

　　在精靈少女的帶領下，巫妖來到聚集的餐廳時，這裡已經聚集了不少人。

　　看得出來，這具身體的主人的家族地位該是相當不俗，大廳的頭頂是攀附著植物的水晶燈，精致的燭台和餐具在長桌上依次排開，兩側站著十幾名穿著打扮各異的妖精仆從。

　　“你醒了啊?尤萊亞，我看你睡得很熟，就想說讓你好好睡一覺。”

　　首先開口說話的，是一名正從長椅另一端走來的藍瞳精靈，身高比尤萊亞要高上一個頭，盡管對方的容貌看起來與少女無異，但尤利婭卻能看出這是一名年紀超過五百歲的雄性。

　　這個結論不難得出。

　　所有類人形生物的身體構造都有一定程度的相似之處，雖然精靈不同性別間的長相區別不大，但兩者的骨架卻存在著差異，一般說來，成年之後，雄性精靈的骨架通常更大一些，雌性的盆骨則更為寬闊，同樣股骨角度也存在差異。

　　這種細微的差異對於一般人來說自然不好分辨，但對於巫妖而言，它僅需要從對方走路的姿勢就可以分辨出來。

　　至於對方的身份，從這具身體偶爾蹦出的零散記憶碎片來看，眼前這個精靈名叫瓦爾克，正是自己這具身體的“父親”。

　　“感謝群星，尤萊亞你終於醒過來了！”

　　第二個說話的是一位氣質清新的精靈貴婦，她有著和尤萊亞一樣的金色的瞳孔，但頭髮卻是閃亮的銀白色。

　　記憶告訴巫妖，眼前這名精靈貴婦叫辛德拉，是這具身體的母系，和尤萊亞如出一轍的金色的瞳孔也側面表明了這一點。

　　盡管秘法視覺已經不複存在，但巫妖卻從這兩個精靈的身上仍然感受到了不俗的魔法力量，他們兩個竟然都是施法者。

　　這讓巫妖不得不嚴肅了幾分。

　　借著從對方口中聽到的詞匯，巫妖斟酌了一下用詞。

　　“……我沒事。”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精靈貴婦摸了摸有些婆娑的眼眸，拉著尤萊亞的手，讓其坐在自己的鄰座。

　　即將開餐之前，作為家主的瓦爾克一字一句地說出向群星禱告的字句，並在全家人跟著複誦之後開始用餐。巫妖跟著有樣學樣，雖然對於這些禱告詞的效力如何巫妖不置可否，但從那些詞句裡，它提取了一個關鍵信息。

　　一名被稱作“星辰之後愛爾貝蕾斯”的精靈是這個名為‘希芙麗雅王庭’的統治者。

　　嗯……順帶一提，沒想到餐點意外的合胃口。

　　巫妖操控著餐具，正在將一隻使用了大量香料烹飪的蜂蜜核桃挑進嘴中。緊接著還有燉野菜等，一道道佳肴接連端上桌。盡管作為巫妖的尤萊亞已經數百年沒有使用過餐具了，但它慣用來操作各種精密魔導器的雙手同樣精擅此道。

　　在過往漫長的生涯裡，巫妖已經忘卻了這種坐下來品嘗美食的滋味，這倒不是說它不懂品嘗美食的樂趣，只是尤萊亞知道自己更想要的是什麽:在永生面前，其他的樂趣都不值一提。

　　但偶爾的懷念，也不失為一種調劑。

　　“尤萊亞，身體沒有大礙吧?畢竟你被那樣的雷電給擊中……可以一下子就開始用餐嗎?”

　　開始用餐之後不久，精靈少婦還是免不了關心起了他的身體。

　　被雷劈?

　　巫妖在落地鏡檢查這具身體的時候，並沒有感覺到自己的這具身體的表面有什麽傷勢。

　　臉上沒有印痕，身上也沒有被灼傷的痕跡，即便是大腿也算得上白皙富有光澤。除非——

　　尤萊亞摸了摸自己的後腦杓。

　　“……沒關系，我頭硬。”

　　得出結論的巫妖，很冷靜地回答著父母提出的問題。

　　這種與往日截然不同的冷淡和簡練語法，讓辛德瑞和瓦爾克面面相覷。

　　至於巫妖——

　　此刻它大部分的思維都圍繞在對於自己的為何會在此，並且為何會在這幅軀殼的問題上。

　　簡單來說，就是有關靈魂轉移方面的問題。

　　它曾經在進行巫妖儀式的轉化前，為了確認靈魂轉移的可行性和靈魂本質的保存度進行過相關課題研究，通過昂貴的投入和大量的實驗，尤萊亞對於靈魂轉移的過程和結果有了一個大致的結論:靈魂的本質是攜帶了一段人格記憶和龐大能量數據的類靈能物質，轉移這種類靈能物質需要龐大的能量和與之相容的高能載體。

　　而要容納一隻巫妖的靈魂，這個軀殼必須具備相當的強度和能量。

　　雷劈，毫無疑問是一種自然界的高能釋放方式，如果這個身體的主人真的恰好被雷劈中，那它確實具備了接收自己靈魂的條件。

　　但要轉移巫妖的靈魂卻又有所不同。

　　巫妖的身軀能夠被擊敗，但靈魂只會回歸命匣，然後在一到十天內重新複生，理論上來說，從巫妖的身上直接剝離一部分靈魂是不可能的事情。

　　尤萊亞沒有感覺到自己的命匣被毀，但他同樣也感應不到自己的命匣，這種詭異的狀況，在他看過的無數魔法手劄中也沒有與之相似的魔法效果被提及。

　　這讓他感到困惑，同時也感受到了久違的恐懼。

　　如果真的有某種施法者或者更高位的存在具備這種力量，那尤萊亞自認自己即便是全盛之姿也難以匹敵對方。

　　至於這具身體原本的靈魂何去何從?這一點對巫妖倒不難推測。

　　靈魂本身就沒有實體的分界線，如果在一個軀殼裡強行注入多個靈魂，結果只有兩種。

　　第一種，靈魂彼此吞噬，最終剩下最強大的一個魂體佔據這幅軀體。

　　第二種，則是多個靈魂並存，而宿主則成為外界所說的“多重人格”或者“精神分裂”。 www.uukanshu.net

　　相比原宿主的靈魂，巫妖的靈魂要強大太多，所以結局隻可能是第一種。

　　事實上，稍弱一些的靈魂幾乎不可避免的會被吞噬與吸收，畢竟巫妖僅僅是存在本身就會吸納周圍的魔力和靈魂，同時放出負能量和寒冷氣息，這甚至和巫妖本妖的意志沒有多少關系。

　　即便尤萊亞感覺自己此刻的狀態無比虛弱，以至於無法正常的放出負能量和寒冷氣息，但他既然存在，就代表這具身體原本的靈魂已經被它所吞噬。或許這個軀殼原主的記憶還在腦海深處浮現，但是現在，他的靈魂本質和人格已經不存在這個軀殼裡了。

　　這是靈魂的法則，和善惡無關。

　　之後，辛德拉和巫妖又繼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大部分情況下都是身為母親的辛德拉開口，巫妖則偶爾應和著。

　　“那麽，儀式還要參加嗎?”

　　瓦爾克用餐完畢，一邊用餐巾擦著嘴，一邊像是想起什麽似地再三確認。

　　“就是陛下的星辰祈禱儀式。”

　　星辰祈禱儀式，是自群星閃爍的第一紀元就流傳下來的儀式。

　　在古老的精靈傳說中，精靈是伊路瓦塔唯一真神的第一群子女，誕生在繁星之下，所以，精靈們自稱自己是群星的族裔，每隔五十年，就會舉行一次星辰祈禱儀式，以此表達對先祖的追念和對伊路瓦塔真神的信仰。

　　“……我想起來了，我會前往，”

　　巫妖的腦海中浮現了相關的記憶，他想了想，點點頭同意了:“不過在那之前，請允許我隨意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