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離權剛剛扯住梅振衣說話,知焰仙子從天而降,上前行禮道:“師父,原來您老人家也到了,萬家酒店來了不少客人,樓上樓下都坐滿了,皆是仙界前輩高人。”
需要解釋一下,梅振衣設三關攔路,第二關是知焰仙子,本沒有梅應行與櫻寧什麽事。但是徐妖王多嘴,將這件事告訴梅應行了,結果櫻寧在一旁想了另一個點子,拉著梅應行設善棚布施。知焰一見如此,便沒有現身攔路,只是祭出魂音陣讓善無畏現出身形而已。
善無畏與清風鬥法結束,梅振衣進入敬亭山,隨後知焰也到了,卻沒有見到梅振衣,只看見綠雪抱著清風進入神木林,她在神木林外問了幾句話,並沒有見到清風。梅振衣在慶教寺上空與善無畏約戰,知焰也趕到,還沒來得及現身說話,就發現萬家酒店來了不少客人。
別的人也許不認識,但是隨先生她可是很熟,還有在蕪州現過一次身的玉鼎真人,那位賣水果的關小姐、已經去了九華山的金喬覺,此刻都跑到萬家酒店中坐著。樓上樓下幾十張桌子全部坐滿了,幾乎沒有一個凡人,甚至沒有普通的仙家,除了一桌之外。
梅應行居然拉著櫻寧到萬家酒店來吃飯,特意對她介紹各種菜式,夥計認識行兒,從掌櫃的到跑堂都圍著這一桌小心的伺候,今日客滿人多,難免對其它客人照顧不周,幸虧那些客人並不介意。
樓上樓下的客人都很安靜,偶爾交談也幾乎聽不見聲音,只有櫻寧與行兒聊得很熱鬧,談著昨天上午如何攔善無畏留步之事。主意是櫻寧想出來的,行兒一個勁的誇她聰明,櫻寧略帶得意的微笑。而所有的客人都在饒有興致的聽他倆說話,神情不一各俱特色。
知焰一見這個場面,硬著頭皮進了萬家酒店。讓行兒與櫻寧趕緊走,又把掌櫃的叫來,吩咐從即日起一連十天內,萬家酒店晝夜不關門,哪怕夜間也挑燈開業。同時吩咐負責酒窖的梅大東之子梅升,調集一批梅家仆從輪番來酒店幫忙。當十天的夥計。
辦完這些事,梅振衣已經回青漪三山了,知焰從後面趕來,恰好看見鍾離權衝天而降將梅振衣截住,她也落到妙門山中稟報。
鍾離權一見知焰來了,這才松開梅振衣地衣襟,背手道:“敬亭山中究竟發生了何事,快細細道來。”
梅振衣也不多話,直接發送一道神念。將清風仙童從龍空山返回,到無名山莊玲瓏塔法座上突然受到驚擾,直至在敬亭山中看見他腰間的那一筆朱砂跡。前後過程詳細講述了一遍。
鍾離權皺眉頭緊鎖,下意識的揪著胡須道:“事情的經過我大致已清楚,只是不知那最後一筆的玄妙,現在明白了。綠雪那一箭本不該射,不動尊明王那一筆也不該落,真沒想到清風竟有如此大神通!”
據鍾離權地推斷。清風被加百列闖關驚動。獲悉善無畏立廣教寺之時起。今天衝突地伏筆就埋下了。綠雪那一箭就是引善無畏上山。無論如何。善無畏不得不去。請旨削山神。是最明智地做法。
清風不願意大毗盧遮那佛法座立於道場門前。但他沒有與善無畏協商。就像善無畏也沒有與他協商一樣。清風不想藏著掖著。直接借綠雪之手射出那一箭。把事情挑明。多少出乎善無畏地意料。或者真如他自己所說在有意無意之間。
善無畏上山有三次回頭地機會。第一次在三關攔情之後。他可以在山門前宣讀聖旨。名義上削了綠雪地山神位。但這一次他是不可能回頭地。身為國師請旨而來。不能敷衍了事。若無修行還好說。既有大神通明白其中玄妙。就不能糊弄自己。
善無畏破三關上敬亭山。是真有神通境界。這是一條考驗他地路。
第二次回頭地機會是在落筆批中綠茶樹之後。綠雪原身旋即被清風地**力移走。並沒有真正地傷到她。至此世間法已圓滿。善無畏此來地任務完成了。清風多少有賣弄手段投機取巧地嫌疑。但也算給了善無畏一個台階下。
假如善無畏此時罷手。清風欠他一個大人情。但善無畏繼續找綠雪。請風也無話可說。
第三次回頭地機會是最後綠雪無路可退時,清風以金身化入樹中,不動尊明王那一筆可以不落。如果這時候回頭,這場衝突就結束了,算是清風求饒而善無畏饒了他。而當時清風的意思,似乎並未希望善無畏饒了他,反倒建議他落下那一筆。
善無畏得理未饒人,如清風所願,那一筆落了下去,事情最終就無法和解了。一筆削去此事的所有恩怨,接下來將梅振衣推到風口浪尖。就算清風不提出那個請求,梅振衣自己也要出面的,清風只是提醒他而已。
清風看上去吃了很大的虧,但仙家行事不能以常人眼光論,他以金仙修為纏繞了不動尊明王的**力,這一手功夫不是人人能做到的,連鍾離權都覺得意外,看來這位仙童自從天國一戰之後,修為有所精進。不能說他達到了金仙修為的極致,但至少隱約已悟出門徑。
那一筆,可以說是一種試煉,試不動尊明王到底有多狠,試自己究竟有何悟?清風究竟有什麽收獲,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鍾離權也說不清。但有一點大家都看到了,清風借這一筆抽身而退,再有什麽事情也煩不到他了,但善無畏卻無法抽身而退。
以法力論,不動尊明王當然更高,以推演玄妙論,那一筆反倒落了下乘。
梅振衣出面在意料之中,但他采取的方式不是和解,不是勸說,甚至不是斥責,而是直截了當地攤牌,要約戰驅逐。他驅逐的可不僅是善無畏,在雲端喝破了不動尊明王的名號。這一下驚動了漫天神佛。誰也沒想到一位小小的仙人會做這種事,連鍾離權也沒想到,差點以為徒弟吃錯藥了。
但是梅振衣話已出口,阻攔是來不及了,鍾離權只能下界與他分說。
“善無畏為何要落那一筆?”知焰仙子思索著問道。
“他不得不落,這一筆的後果他也不能逃脫。”鍾離權搖著扇子答道。見面前兩位晚輩不解,又問了一句:“振衣、知焰,你們成就仙道之後,為師可曾再傳法訣?”
“沒有。”道侶二人一起搖頭答道,不明白鍾離權為何要問這一句話。
鍾離權:“成仙之後,無訣可傳,只有道可談。為師今日,就要為你們開講。”
鍾離權竟然選在這個時間,為他們倆開講仙家道法。梅振衣覺得時機有些不對,但又無法拒絕師父,正在疑惑間又聽鍾離權問道:“振衣與善無畏約戰之事。沒有告訴山中弟子吧?”
知焰答道:“沒有,告訴他們也無用,這是仙家之事。”
鍾離權:“那好,就不要讓世間凡人與未成仙的修士獲悉了,這確實是仙家爭端之事。你們倆人就在此聽我開講。……提溜轉,你出來!既然來了就不要回去,也一同聽講,不論領悟多少,算你有緣。”
妙門山中多溫泉。鍾離權突然一揮扇,一股法力將遠處溫泉後一道山壁中的提溜轉揪了出來。這小鬼正化為無形之身,潛在那裡偷聽呢。
“提溜轉,為何偷聽我說話?”鍾離權沉著臉問道。
提溜轉身形一轉,恢復了何賢姑的女子相貌,躬身施禮道:“我沒有刻意來偷聽啊,聽說知焰仙子去了萬家酒店,命梅升調集一批人輪值為夥計,讓酒店十晝夜不歇業。我覺得奇怪,故此來尋知焰仙子問一問,不料卻聽到了這一段。”
“我怎麽沒發現你?”梅振衣也問道。
提溜轉一指剛才藏身地山壁:“我遇到梅公子之前,也是有洞府地,你忘了嗎,我在妙門山中修行了兩百年,那裡就是我平時的棲身地,再說我如今修行有成,最擅長的就是潛行。”鍾離權點頭似是嘲笑道:“你在虛實之間。這般奇巧人間罕見。最擅長的修行確是虛實化形。”
“師父,您老人家究竟要開講什麽道法?”提溜轉不欲多談這個話題。又問起了剛才的正事。她原本稱呼鍾離權為上仙,後來也厚著臉皮與梅振衣一樣叫師父了。
鍾離權:“只有一個問題,何為門戶之見?”
何為門戶之見?鍾離權問了一個很有意思地題目,手中仙風扇一翻一搖,眾人的身形隱去,似乎進入一片奇異的空間中。鍾離權要給弟子開講仙家妙法,自然不會讓人旁聽,提溜轉本沒有這個資格聽聞,誤打誤撞卻碰上了。不論提溜轉神識中能領悟多少,鍾離權不似凡人那般開口,隻以仙家妙語聲聞開講---
“門戶之見”這個詞究竟是貶義還是褒義?兩者皆可,看你從什麽境界來理解。未入門就有門戶之見,妄談、妄批自己不了解、不領悟的事,妄自尊大鄙夷或脅嘲他人,那是狹隘地偏執。
但是換一個角度,菩薩有沒有門戶之見?有!金仙有沒有門戶之見?有!善無畏有沒有門戶之見?有!鍾離權有沒有門戶之見?有!梅振衣有沒有門戶之見?亦有!
從廣義上來講,若無守護宗門傳承之心,談什麽修行?畢竟自己是從這一條道路一步步印證,才得到了大成就,應當尊師、尊法、尊道。假如青漪三山弟子不當自己是青漪三山弟子,不去自覺維護師門尊師,梅振衣會待見他嗎?當然不會!
這種門戶之見,如果跳出輪回成就真仙,會變得很淡,有觀諸法無別之感,佛門也有觀法無常之說。像寒山、易水那種仙人,留下法訣之後,幾百年也不回碧山潭,讓傳人自結仙緣,這已經是一種超脫地存在方式。
但到了菩薩、金仙這種境界,“門戶心”又會變得很重。否則也談不了什麽宏願心與化形天劫。此時的門戶之見已經不是常人所能理解地,它有一種廣博的、接近於慈悲地概念,但要是窮究的話,仍然是門戶之見。
菩薩如果不守護宗門,那叫什麽菩薩呢?金仙不證道統,談何成就?恐怕也只有到了太上、佛陀的境界。才能達到真正無差別地狀態吧。這種門戶之見並不是排斥性的,成就越高包容越廣,比如清風就可自如地出入天庭、萬壽山、佛國、天國等地,他能夠親身證悟各教的修行發願。
到了金仙境界的極致,也是門戶心的極致。這是一種非常吊詭的思辯,自己沒有堅定的立足之心,談何博大地包容?
善無畏那一筆很為難,他面對地不是別人,而是欲證金仙極致的清風。清風說:“明王。本若無情,就不必留情。”善無畏反問:“清風,你早知如此嗎?”然後這一筆還是落了下去。身為不動尊明王,這一筆既落,他就要面對後果。
上述並不是鍾離權的原話,而是提溜轉的領悟,至於知焰與梅振衣領悟了什麽,很難落於文字去描述。
“梅公子與善無畏勝負如何,師父能推演嗎?假如他不是對手,您老人家幫不幫忙?”提溜轉會此時插話提問,問的是她最關心的事。
鍾離權舉起扇子欲敲她的腦袋。舉了一半又放了下來,終究沒有敲下去,歎了一口氣道:“講了半天,我都白說了嗎?萬家酒店樓上樓下座滿了仙家前輩,我要能出手,不是都插手了嗎?”
提溜轉:“那他們來幹什麽,都坐在慶教寺的隔壁?”
鍾離權:“當然是來看這一戰地結果。”
“這一戰地結果如何呢?”提溜轉的話又給繞了回來。
鍾離權:“按振衣於提出地條件,若他勝了,善無畏不得涉足蕪州。這倒好說,但不動尊明王不得在人間顯聖,這意味著什麽?但若振衣敗了,不動尊明王就是無理欺人了,所以他也不能勝。眾仙家推斷的結果,是不勝不負。”
鍾離權對這一戰的判斷很有意思,沒有談兩人之間的法力修為如何,其實清風腰間纏繞了不動尊明王的**力之後,梅振衣可以與善無畏一戰。不真的動手誰也不知道結果。而鍾離權從另一個角度來談論這件事情的最終勝負含義。是一個不勝不負地結論。
“既然不勝不負,那還動手幹什麽?”提溜轉地問題沒完沒了。
鍾離權終於敲了這小鬼一扇子:“你地話也忒多了!我說地不勝不負。不是現在已下的定論,而是善無畏的最佳選擇,至於振衣目前的修為境界,還談不上什麽選擇。以演法論高下,不演怎麽論?”
知焰插話道:“若振衣真能與不動尊明王演法不分高下,也是了不得的成就。”
“勝了的話,不是更了不得嗎?”提溜轉還是忍不住多嘴,鍾離權已經不再理會她的話了。
梅振衣回山之後,什麽都沒向弟子說,只是暗中與徐妖王與張妖王打了聲招呼,這兩位妖仙正在洗煉法器上的朱砂痕,暫時無暇旁顧,這一場演法他們也插不手。劉海等眾弟子不知情,梅毅等眾長老也不知情,青漪三山中就似什麽都沒發生。
第二天,有一位客人來訪,梅振衣非常罕見地親自單獨接待,來訪者是佛國普陀道場巡山護法熊居士。好久不見的老朋友了,梅振衣將他迎入青漪三山根本重地方正峰上,在專迎仙家高人的東配殿中入座,周圍沒有旁人。熊居士先說了一句客氣話:“梅真人設計斬滅梅丹佐,助韋馱天尋回佛心舍利,佛國諸菩薩深謝功德,我老熊也非常佩服!”
“斬梅丹佐,是我之願,尋佛心舍利,是我之諾,不必特意言謝,倒是清風仙童與鍾離師父幫了大忙。”梅振衣答話時並不居功,話鋒一轉又問道:“居士的結義兄弟清風遭遇劫數,您此刻都知道了嗎?”
熊居士歎了一聲, 垂下一雙如銅鈴般的大眼道:“來之前我去了敬亭山,見過了清風老弟,前因後果與清風的狀況已知曉。我不欲在人後謗尊明王,但那一筆的後果他是逃不脫的,就事論事,我本人也不希望看見他演法勝你。今天來是想找你敘敘舊,順便告知你一些事。”
熊居士要告訴梅振衣什麽事?就是佛國諸菩薩的態度,他們不會、也不能干涉梅振衣與善無畏已約定好地演法,來到蕪州只是旁觀,不論勝負如何,梅振衣與善無畏遵守各自商談地約定。雖然梅振衣勝了有什麽條件還沒正式提出,要等到演法前才說定,但諸菩薩已經知道。
熊居士還帶了一句話,假如“不動尊明王”勝了,不會對梅振衣提任何條件,雖然也未正式說定,但是熊居士事先告訴了梅振衣。
這算是“公務”吧,接下來就是兩人之間的私談了。熊居士以無語觀音術道:“梅真人曾闖入地藏菩薩開辟地幽冥世界,聽聞地藏喝問何為菩薩行,你可知曉與諸菩薩打交道的玄妙?你已經打過不少交道了,眼下又正要了結一場因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