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隨分過,歸舟月下梅公河。
卿如社燕巢無定,心較春絲緒更多。
一別杳絕書寄問,戲水曾經酒為波。
來生空歎癡於我,再見小青悵奈何。
一首詩念完,所有人都愣住了。梅府公子並無才名,就算他不精詩文,在這種場合只要來幾句應景之作,也沒人會笑話他。張若虛吟出那首《春江花月夜》之後,誰也不敢說自己的詩更好,自然也不會挑剔梅振衣所作。但是,梅公子這首詩究竟在說什麽啊?與此情此景完全不搭調,難怪剛才會自罰三尊。
還是白牡丹第一個反應過來,素手端杯道:“久聞梅公子之名,今日一見果然少年風流,只是剛才那首詩,奴家有些不解,梅公河指何處,小青又是何人?”
梅振衣歎了一口氣:“梅公河,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小青,是我在那裡認識的一位女子。”
張旭皺眉道:“梅公子,你又說錯話了,此刻明明是在南水之上,應白姑娘所邀而作,你的詩文不能應景也就罷了,怎麽又成了為他人而作?罰酒!”
罰就罰唄,梅振衣還怕喝酒嗎,繼續斟一大杯就要喝,白牡丹卻一伸手攔住了:“梅公子請慢,這酒奴家為你斟,方才看你的眼神,是否因為看見我,想起了那位小青姑娘梅振衣點頭:“是地。”
旁邊包融道:“梅公子。在洛陽花魁面前,你居然還想起了別的女子,連詩也作偏了。該罰!”
梅振衣也不解釋:“罰就罰,麻煩白姑娘再給我倒三尊。”他倒好,開口前後,接連被罰九大杯。
白牡丹見他自己想喝也就不再攔著,一邊斟酒一邊問道:“您說的小青姑娘,與我長的像嗎?”
梅振衣:“極似!”
此話一出口,旁邊的吳中四士與文章四友都面露恍然的表情,有些曖昧又有些古怪甚至還在嘲笑。他們大多心中暗道。原來這位梅公子明知自己的才學無法佔上風,居然開始套起感情來。按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一個字——“泡”。
現代人泡酒吧,端著酒到一位獨坐的女子面前說:“這位小姐,我覺得你好面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已經是一夜情搭訕的老套路。在唐代也是一樣地,但相比千後之後已經用爛了的招數,當時還顯得比較新鮮,梅振衣是特意用了一首詩來表達的。
梅剛的興趣卻被勾了起來,放下杯子問道:“少爺,您小小年紀還有這等韻事。那位小青姑娘,也如白姑娘這般人間絕色嗎?”
梅振衣搖了搖頭:“若論色藝,皆不及也。”白牡丹淺笑道:“梅公子謬讚了,那位小青姑娘能讓你如此的念念不忘,定然不凡,請問此刻她人在何處啊?”
說話的時候梅振衣一直沒停杯,終於把所罰的酒全部都喝完,輕輕的說了一句:“就在眼前。”
他說的全都是實話,一千三百多年後的付小青,年輕、漂亮、性感、溫柔。但畢竟是個村姑而已,遠不及白牡丹這般色藝雙全。可是當梅振衣第一眼看見白牡丹,就明白付小青就是白牡丹!
這是一種很難形容地感覺。不是長的像,也不似什麽血親後人,就是她本人。付小青是和梅振衣一起長大的,有父有母來歷清楚,當然不是什麽妖精。但此時的梅振衣已經歷了太多玄妙神奇之事,自己的修為已達脫胎換骨境界。眼力異於常人,在神識中他是能認出來的。
付小青可以說是白牡丹,但白牡丹不是付小青。這句話不太好理解,眼前的白牡丹,應該是一千三百年前付小青的前世之身。究竟是什麽原因,讓這已有脫胎換骨修為的妖精,淪落入一千三百多年後的風塵之中呢?
梅振衣不知道。也沒法去問誰。此時地白牡丹怎麽會知道一千三百年後付小青的事情呢?梅振衣能認出白牡丹,可是白牡丹以前卻從未見過梅振衣。聽他說出那句話,大概也以為是**之語,掩嘴一笑道:“梅公子取笑了!”
說完不再糾纏剛才的話題,轉身衝隨先生道:“這位先生,奴家還不知你地姓名,酒至酣處,也冒昧請您賞賜佳句。”
清風在旁邊淡淡的插了一句:“他姓隨,不是本地人。”
隨先生沒有理會清風,衝白牡丹點首道:“白姑娘,今晚聽你彈弦歌舞,真不負洛陽花魁之名,相見既是有緣,隨某也有幾句相贈。”他不緊不慢的也口拈一詩——
隨風身入綺羅叢,弦歌**奪化工。
起舞紙上描金鳳,畫眉枉說婿成龍。
岸上春好花將落,鏡裡人歸曲卻終。
如此緣鏗消不得,可憐一夢太匆匆。
這八句念完,所有人又愣住了,不僅愣住而且表情接近於凝固。誰都能聽出來這詩中的字句不是什麽好意思,那邊張若虛等人臉色一沉本想開口責問,卻又全部把不客氣的話咽了回去。只見隨先生一邊吟詩一邊伸手虛指畫圓,動作很慢,八句念完正好畫了一圈。
只見白牡丹面前憑空出現了一面鏡子,無柄無框一輪圓光,光潔如洗恰可照人。這下在坐的所有人都知道隨先生是一位設不可測地修行高人了!白牡丹一低頭正好看見了鏡面,沒人清楚她看到了什麽,陡然間花容失色,身子微微顫了顫。
梅振衣也變色了。他發現隨先生開口地時候不僅有動作,還有一種無形的威壓在蔓延,並不是普通的法力,恍然間隨先生坐的地方就成了這一片月色、河岸、天地的中樞,讓人大氣都喘不出來,更別提開口說話了。
這時清風突然一揮衣袖,一道勁風飛出打碎了虛空中的鏡子,光影湮滅無影無蹤。白牡丹花容失色只是一瞬,然後就恢復了正常,強笑道:“原來隨先生與這位小童子。都是得道高人,小女子失敬了。”
清風開口了:“白牡丹,你不必驚訝,我們就是來飲酒聽琴地。”說完這句又衝梅振衣道:“梅振衣,今天你請我來飲酒聽琴,我也送你幾句。”他也沒等別人接話,自顧自地口佔一首——
終究長眠與短眠,丹能續命莫回天。
纏綿忍割三生愛,婉轉難忘幾載憐。
鸞境重圓知有日,燕釵再合料無緣。
悟來事事都成幻。辛苦人間數百年。
這二位開口吟詩,與前面的幾位不能相比,並不講究什麽文采詞藻,看神色他們也根本不在乎這些。而詩句地風格完全不同,不像是風月詩,更像是口佔仙緣地讖言詩。聽在梅振衣的耳中,隨先生的意思是:“白牡丹,你修不成正果,劫數將至!”
清風對白牡丹與隨先生是同樣的看樣,口佔一詩名義上送給梅振衣。那就是在勸告:“我也認為白牡丹無仙緣,梅振衣,你別管她的閑事。”
除了兩位神仙自己。隨先生的詩意只有梅振衣與白牡丹能聽明白,而清風的弦外之音,恐怕也只有梅振衣清楚了。
梅振衣在神念中暗問道:“清風,你這首順口溜到底是什麽意思?”
清風:“隨先生的話你應該聽明白了,那白牡丹雖有些修行,但其道有偏。終究要再入輪回。我看你的言行,似乎與她很有些勾牽,不應如此啊。”
梅振衣:“什麽應不應如此,世上沒有仙緣的人多了!我對她有關切之意,是我地事,她的修行如何,是她的事。你又何必勸我這些?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不必。”
清風:“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會這麽簡單。你若有強行助她回天之意,便是動了執念,於你的修行無益。”
梅振衣:“我還沒這麽想呢,你偏偏要告訴我這些。”
清風:“不是我要告訴你,隨先生已經開口說破,他見你對白牡丹的關切之色非同尋常,故意說出來的,就是要讓你知道白牡丹五衰將至,想引你有所為,所以我會提醒你。”
梅振衣:“多謝提醒!但你是好意也罷,隨先生是故意也罷,都多此一舉了。”
清風:“不是我多此一舉,因為我了解你,你在世間牽絆太多,看你今天與白牡丹之間有些不尋常,恐你莫名其妙真會插手。”
梅振衣:“什麽叫牽絆太多?清風仙童,你為明月做的那些事還不嫌多嗎,何苦來說我?”
清風歎了一口氣:“這是不一樣的,唉,你要是這麽講,我也無話可說。我本想勸你,反而卻將你的執念勾起了。”
他們用神念交流,速度比普通交談快很多,在坐地人還是一片沉默呢。虛空之鏡被清風打碎之後,那種無形的威壓感已經消失了,但大家還沒有開口,面露不滿之色卻又不好發作,因為誰都看出隨先生和清風不好惹。
這兩人哪是吟詩啊,分明是在砸場子嘛,把氣氛全破壞了!幸虧這兩人是最後開口,否則今晚的酒還怎麽喝呀?這時梅振衣狠狠地一拍桌子,杯盤都跳了起來,把大家都從沉默中驚醒,只見他指著身邊兩位高人道:“隨先生,清風,你們吟的叫什麽詩,簡直是壞花船上的酒興,罰!”
梅振衣倒是挺膽大的,眾人只知道清風是隨他來的,而那位隨先生與他們不是一路人。現在梅公子拍案要罰這兩位高人的酒,開口吟詩就按今晚喝酒地規矩,話說的雖然有理,但其它人可不敢輕易開口。
清風也不生氣。點頭道:“是啊,該罰!隨先生也別裝著沒事,你那首歪詩,也該一起領罰!白姑娘,倒酒吧。”
白牡丹各罰兩人三尊酒,畫舫中地氣氛才緩和下來,這時杜審言半起身道:“白姑娘,月已中天,此席該散了,請問你今晚點誰佔花魁?”
眾人的眼光都不由自主的看向張若虛。若論今晚的詩文,無人能夠超越他,相信不久後那首《春江花月夜》也會傳唱洛陽。白牡丹的神色很複雜,但轉身面向眾人時仍然帶著甜美地微笑,她施了一禮又告了一聲罪,離開了大廳。
不一會白牡丹手持一支白色地牡丹花回到舞台中,先向張若虛躬身道:“奴家明日正午,在洛陽鳳元樓設席,專待張公子到來,以謝今夜佳作相贈。”
白牡丹要請客。在洛陽最繁華的酒樓設專席請張若虛,這可是從來沒有地事情,傳出去的話足夠讓人羨慕地了,又是一段風流佳話。但此時說這句話卻有些不對,要請張若虛的話何必那麽麻煩呢,直接把他留下私夜對飲不就得了?難道今晚佔花魁的不是他,白牡丹覺得有歉意才會這樣請求的?
果然,白牡丹說完這番話衝中間那排座位去了,沒敢離隨先生與清風太近,微微側著身子將那支牡丹花插在了梅振衣的發髻。軟語道:“梅公子,能否請您散席之後私下小酌片刻,奴家很想聽聽你與那位小青姑娘的故事。”
登船之前誰也沒想到。今晚竟然是梅府公子獨佔花魁!且不說眾才子如何失望,心中又是如何猜疑,散席之後只有梅振衣留下了。有婢女收拾殘席,而白牡丹邀請梅振衣來到後倉小廳。
這小廳左右垂著繡簾帷幔,朝著船尾是一道雕花圓拱門,地上鋪著錦墊。圓拱門前對著月光水色放著一張小桌。這桌子的設計很有講究,坐人的這一側是個半月弧形,兩人雙肩相連坐在桌前,既不像並排坐那樣互相看一眼還要轉頭,也不像面對面那樣隔著桌子,感覺既親密又方便。
桌上有一壺酒,兩個杯子。幾碟下酒的點心。梅振衣陪白牡丹坐在桌前。欣賞著月光下的藍水,半天沒有說話——他也不知道怎麽開口才好。白牡丹留他。絕對不是因為詩文,恐怕也不是因為付小青地故事,十有**是因為隨先生與清風最後兩首詩,她不敢招惹那兩人,卻把梅振衣留下私談。
沉默中,船忽然動了,不見揚帆也未聞搖櫓之聲,已經駛離岸邊來到水中央。梅振衣的神識感應,行船之前其它人就已全部下船,船上只有他和白牡丹。這船是怎麽動的?那一定是白牡丹施法行舟,也就是梅振衣這種人能夠查覺出來。
“眼前如此水光,卻無攬月之心,梅公子,你當身邊無人嗎?”見他不動也不開口,白牡丹幽幽的說話了。
梅振衣:“我非風流才子,白姑娘,你對每個上船的人都說這一句嗎?”
白牡丹:“你錯了,沒有人像你這樣一言不發的。”
梅振衣笑了:“你倒是提醒我了,剛才差點忘了你是誰,我又是來幹什麽的?你是洛陽花魁,我是來**喝花酒的!攬月色入懷,理應如此。”這話說的很粗俗,不合當時的淡雅地氣氛,說著話就直接一伸手,白牡丹驚呼一聲已被他攬入懷中。
她的身子柔若無骨,她的聲音帶著嗔意卻那麽悅耳惹人心動:“梅公子莫要如此,白牡丹卑薄之身, 也不是容你如此輕賤地。……捆仙繩!姓梅的,你意欲何為?”前半句話嬌羞帶喘,後半句話突然語氣一變,驚惶中帶著怒意。
她的身上看不見繩索,卻貼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雲煙,與雪白的肌膚相映,顯得如夢如幻分外誘人。然而這景象的實情卻不似所見那麽浪漫,原來是梅振衣借輕薄之舉,突然祭出拜神鞭,施展捆仙繩術將白牡丹製服。
梅振衣深吸一口氣,臉色隨之一變,歉然道:“對不起,白姑娘,是我誤會你了!我方才隻聞到面前地酒氣,察覺你在酒中下藥,疑你有歹心。上船之前有位仙童提醒我,你的修為與我不相上下,我要想製服你,只有趁其不備偷襲出手。攬你入懷又發現解藥就是你衣上的熏香,才知你並無害人之心,請恕我魯莽!”
“梅公子神乎其技,但是卻弄錯了,這不是衣上的熏香,就是我天生的體香,此香能迷人,而酒中才是真正的解藥!”白牡丹聞言不再驚惶,柔柔的說道。用什麽千古名篇,就是心中有感隨口佔成一詩。如此行止,才是“真人”梅振衣。
再說了,真要讓梅振衣與吳中四士別詩文苗頭,我這個作者也遠無那等筆力,梅振衣就是梅振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