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
唐棣微微頷首,好奇問道:“那些得到仙人賜福的,後來如何了呢?”
“有的留在山上,跟著仙人修行,有的回到寨中,還有的離開我們伏牛山,去了別的山頭。”牛不巽耐心替他解釋道:“我伏牛山寨也每年通過這種試煉方式,篩選了不少能力出眾者,願留在寨中的,我便對他委以重任。”
唐棣聞言若有所思的看著偌大的山寨,治理的這般井井有條,他不禁道:“大當家此法倒頗合科舉選拔人才之道。”
牛不巽聞言,頗為自得大笑:“我伏牛山不過一小小山寨,自然比不得科舉層層選拔天下人才,但若是不能選賢任能,即使一個小小的寨子也可能任一群流亡之徒,烏合之眾,搞得烏煙瘴氣,亂了法度。”
“我牛不巽雖是綠林之輩,卻從不做真正傷天害理之事,相反這些年,還收留了不少無家可歸的流民,給他們山地,讓他們能有一處安身立命之所。”
明明是佔山為王的故事,唐棣聽完卻不得不重新審視眼前的牛不巽,然後指著他寨子當中那尊二人高的菩薩像,問道:“我聽大當家所言,心中明明崇道慕仙,可為何大當家的寨子當中,供的卻是一尊菩薩?”
“唐賢弟,這個問題問的好。”
“來,看看,這究竟是不是尊菩薩?”
牛不巽也不禁對唐棣的發問另眼相看,流落他伏牛山寨的書生俠客甚至和尚都不在少數,可是一眼看穿他的本性向道者卻極少,於是他故意賣了個關子,請他走到觀音菩薩石像下。
唐棣走近細看,這分明就是一座觀音像,並無什麽特別,但是想到一種可能,於是他大膽猜測道:“這難道不是佛家的觀音菩薩,而是道家的慈航大士?”
“呵呵!賢弟,你是第一個猜對的。”
牛不巽指著石像狡黠一笑:“在世人眼中,這也許是一尊觀音菩薩佛像,可是在我牛不巽眼中,她是我道家慈航大士。”
“佛為表,道為本。”
“老子西出函谷關,化胡為佛。”
“佛本是道。”
“可惜如今世上之人,隻知有佛,忘了有道。既然人人都說他現在是尊佛,我便順應民心,也說他是尊佛,以安民心。”
“只要民心安,我這寨子便可安。”
“佛也好,道也好,又有何妨?”
當年開元盛世,大唐國力雄厚,萬邦來朝,玄宗皇帝便主張推行天竺之佛與大唐之道,二教合一,旨在安民之心,奈何佛道爭論不休數百年,從未真正融合,反而紛爭越演越烈。
唐棣聞言不禁暗暗可惜,此等人才居然流落山野,淪為山賊,真是深受當今大唐科舉朋黨舞弊之害。許久,他讚道:“牛兄大才,此言暗合治國安民之道。”
“唐賢弟,過喻了。”
“我等山賊也本是良民。”
“不巽也曾是一名進京趕考的舉子,若非屢試不中,又無人引薦,為國效力,返鄉途中還被人搶劫一通,差點尋了短劍,後來又遇到甘露之變,朝廷喋血,國家為宦官把持,我等貧苦學子最後實在沒有出路,只能被逼無奈淪為山賊。寨中其他父老鄉親,若有其他出路,誰又願意冒著殺頭掉腦袋的風險,乾這打家劫舍的買賣為生?”
登上一處山坡,牛不巽望著蒼茫的大山,寨子裡開墾出來的良田千傾,有總角之童光著屁股,追著雞鴨跑過田野,不禁語重心長,與他私下交心道,“試問誰又不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伴一縷青煙,安然了此殘生。”
“可奈何啊……奈何……”
“世道多歧路……”
“想要扶搖直上九萬裡,難於上青天。”
此時,站在老松樹下的唐棣,聽完牛不巽的話,有些莫名的沉默,壓抑,讓人不敢靠近。
山坡上的大風呼嘯而過,吹的頭頂松枝粟粟作響,似發出陣陣悲鳴,仿佛在為曾經那段慘痛的記憶暗自嗚咽。
只是聽到“甘露之變,朝廷喋血”這八個字,唐棣的眼眶便瞬間赤紅,袖子下面的拳頭暗自緊握,指甲陷入掌心,心中一股難以壓抑的恨意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心頭開始喋血。
唐棣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牛不巽看著他。
不知自己哪裡說的不對。
“賢弟,可是哥哥我說的不對?……”
唐棣深吸一氣,緩緩松開緊握的拳頭,輕輕一笑,伸手輕輕撫摸著老松粗糙的樹皮,仿佛在觸摸著某些不堪回首的記憶。他慢慢摸著老松的樹乾,靠坐上松樹下的一塊大石,如同找到了一個可靠的支撐。
然後開口,聲音平靜而溫和,仿佛是在與一位老友閑聊自己的舊事:“不瞞牛兄,我也本是良家子,奈何十四歲時,家中遭難,獨我一人苟活,幸得父兄收留,呵!不然也許如今我也不知身在何處,或許落草為寇,或許流落街頭餓死……”
“淪為一孤魂野鬼。”
牛不巽聞言心思電轉,看著松樹下坐在大石上撿著松枝的唐棣,年紀很輕,不過二十四五的模樣。
若是十年前家中遭難?
不正巧也是經歷了太和九年的“甘露之變”?
當時年紀輕輕的文宗皇帝,不甘為宦官控制,和時任宰相的李訓、鄭注一同策劃要誅殺閹黨,奪回喪失的天賦皇權,可惜他們沒有當今聖人的謀定而後動,且勢力根基不穩。
十一月末,文宗皇帝剛以觀露為名,要將當時的宦官第一人仇士良騙至禁衛軍的後院斬殺除之,發動政變,就被仇士良的眼線發覺,走漏了風聲。雙方經過激烈戰鬥,結果李訓、王涯、賈餗、舒元輿、王璠、郭行余、羅立言、李孝本、韓約等朝廷重要官員,皆被把持了神策軍軍權的閹黨一派殺死,其家人也受到牽連滿門皆滅。
而因這次事變受株連被殺的更有一千多人,包括二王、一妃、四宰相,皆死在那位被當今聖人剛剛抄家滅族的揚州大都督仇士良手中,史稱“甘露之變”。
那不難猜到。
唐棣真實的身份……
只怕是哪位勳貴之後了。
思索到這,牛不巽趕忙攜住唐棣的手,長歎一聲,安慰他道:“同是天涯淪落人,賢棣,沒想到你我,都是經歷了甘露之變的可憐淪落人……”
“是啊,當時整個西京天街可謂血流漂杵,就連佛門之地也處處染血,哀嚎遍寺,家家戶戶,閉門不出數月,聽到一點風吹草動,就嚇得魂不附體,躲在榻下……”
“好似人間地獄。”
唐棣的聲音低沉,眼眶暗紅,望著遠處天邊的朝霞如火,似往昔的記憶在他眼前不斷重現。
當時與仇士良交往慎密的佛門中人,為了討好巴結把持朝政的當朝閹黨一派,將那些逃入佛門尋求避難的人,不論男女老少,通通杖殺,甚至活活燒死。
想到那些曾經午夜夢回依然淒厲無比的尖叫聲,“大師!平日裡,我們對你們不薄!”
“你們為何要這般對待我們?”
“啊!火!都是大火!”
“快放我們出去!”
“阿彌陀佛!”
“諸位施主乃有罪之人,貧僧放不得。”
曾經他們個個整日吃齋念佛,拿著數不盡的金銀,替佛祖高僧鍍製金身,可是有朝一日,跪倒在他們身下,只是請求他們的庇護,卻只有跪地打滾無助哭喊的份。
那一聲聲哭喊,言猶在耳,如刀子般刻在唐棣的耳膜上,甚至早已穿孔,鑽入他的心頭,滴滴喋血。
“哢嚓!!!”
唐棣雙手緊緊捏著一把拾起的松枝,“哢嚓”一聲,十來根松枝在他兩處虎口間,應聲斷成兩截。
他心中壓抑多年的仇恨,此時就像一把熊熊烈火,可以燃燒一切。但是他又知道,僅憑他一人的力量別說撼動整個佛門,就算要動搖一絲佛門根基,都是癡人說夢,但是他對著全族人的性命發過誓,遲早有一日,他一定要讓那些助紂為虐的家夥,脫下偽善的袈裟,戴上罪惡的枷鎖,受到應有的懲罰。
雖然唐棣知道牛不巽才思敏捷,不難猜到自己的身份,但時過境遷,甘露之變早已成為大唐史記的一頁,就算被牛不巽猜到一二他的身份,唐棣也沒什麽好怕的。
輕撫著腰間的禦筆,唐棣於樹下雲淡風輕一笑。
因為那個罪魁禍首仇士良。
已被他誅殺於筆下。
萬死不赦。
……
大明宮深處的一座宮殿裡。
殿中光線昏暗,仿佛被一層陰影所籠罩。唐棣恭敬地跪坐於殿下,緩緩於矮幾上鋪好上等的黃麻紙,拿起禦賜的金筆,一舔龍首硯台中上等的李廷矽墨,緩緩下筆。
一道低沉而有力的聲音在他頭頂緩緩響起:“唐棣,擬旨,仇士良,私藏兵器於家中,意圖謀反,削其封爵,籍沒家產。”
“諾!”
唐棣聞言迅速落筆於紙。
頭頂的聲音繼續說道:“詔書中務必列出仇士良數十年來種種滔天罪行,明告天下皆知。”
“諾!”
唐棣微微頷首,下筆更加專注。
只見那隻金色的禦筆在黃麻紙上殺伐決斷,筆觸如刀劍般,堅定而有力量,每一筆揮毫潑墨,仿佛都要衝破這一片小小的黃麻紙的束縛,他下筆如劍,殺人於黃紙黑墨之間。
須臾,一篇翰林內製詔書完成。
唐棣雙手輕輕捧起那封黃麻內製詔書,身上紅色的公服,娓娓墜地而起,走過面前一級一級的丹陛石階。
低垂下他的頭顱,高高呈給禦座之上,這座宮殿甚至整個世間的主宰者,“陛下,請閱!”
一雙執掌乾坤的大手。
落與黃紙禦案之上。
不過掃視了兩眼,隔著冕旒上輕輕晃動的珠簾,便道:“依令,削封,昭告天下!”
“諾!”
“轟”的一聲。
他身後的朱紅大門大開。
原本陰暗昏沉的大殿, www.uukanshu.net 頃刻間,射入一道光芒,驅散空氣中彌漫著的一股壓抑而沉重的氣息,唐棣雙手高舉詔書,踏著晨光,逆光而出。
對著殿外一眾禁軍,文武百官,高聲命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膺天命,君臨天下,兢兢業業,以安黎庶。豈料宦者仇士良,身負掖庭之任,二十年來,培植黨羽,殺害忠良無數,殘害皇室宗親,私藏兵器千余,其謀逆之心,昭然若揭。此等大逆不道之輩,實乃社稷之患,蒼生之禍。
為彰國法,以儆效尤,朕特此詔告天下:削去仇士良一切封爵,籍沒其家產,以正綱紀。凡與之牽連者,一律嚴懲不貸,絕不姑息。
欽此!
會昌四年元月初九。”
在一片莊嚴肅穆中。
眾人齊聲應道:“謹遵聖上旨意!”
石階上,唐棣的聲音,鏗鏘有力,振聾發聵。那一日,這聲音頃刻間震驚朝野,引起軒然大波。而這場軒然大波要發酵,要傳導至整個大唐十五道的每一個角落,也許還需要時間。
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身處大唐權力中心的那些閹黨,神策禁軍,還有身處在大唐帝國心臟腹地的人們,甚至久居深山的山賊們,都已經開始感受到了一絲與眾不同“風向”的變化。
自安史之亂。
陰霾了百年的大唐天空。
一場巨大的暴風,似乎隨著這張輕飄飄的黃麻紙昭告天下,正在厚厚的雲層之中,悄然無聲的醞釀著,等待著有一日,席卷而過整個大唐,震驚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