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春嬌輕身落於楊樹枝頭。
透過微敞的竹窗,破舊的廂房內,只有一床一椅一桌,床頭散落著各種書冊古籍,一看就是一個書生住的屋子。
夜瀾清露,月光淡泊。
山水屏風後。
有人正在沐浴,怪不得剛才喊著要熱湯呢。祝春嬌情不自禁的立即蒙住眼,心底喊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暗道,今日她算是趕巧了。
先是撞鬼,如今又撞破人家沐浴。
從漏出的五指縫隙,祝春嬌再次睜開眼,只見一光裸的背影立在浴桶邊,一道道醒目猙獰的裂痕橫亙過那一片瓷白的蝴蝶骨,在他的整個後背上蔓延,仿佛是被一頭龐大的野獸撕咬留下的傷痕,起伏不平。
定睛細看,又會發現有人以精湛的“刺青”之術,將背上的燒傷遍刺佛祖,同時將一整條橫貫的裂痕,扎成一條巨大的青龍和傷疤融為一體,最終繪製成一幅青面獠牙的惡龍困於千佛之中的千佛困龍圖。
即使隔的很遠,祝春嬌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青龍深凹的眼眶,正是燒傷處最深的兩塊疤眼,仿佛曾經有人以烙鐵洞穿整片肌膚,深入骨肉,一眼看去壓迫非常,仿佛身處萬人血海之中,不寒而栗。而惡龍盤踞背上,五爪猙獰,仿佛要掙脫這俱肉體凡胎破體而出,張開的利口,噴出的青色地獄火焰,更是要狠狠燒死那將它困住的罪魁禍首——滿天神佛,與他們一道化為灰燼,墮入無間地獄。
觸目驚心的“千佛困龍”刺青圖。
近乎炙烤著她的心頭,令她震撼。
常聞有人信佛,以佛像紋身,可以驅邪避凶,甚至震懾鬼神,乃至惡名昭著的衙差,但這書生究竟是經歷了什麽樣可怕的燒傷?才會在授之於父母的身體發膚上,深深扎上一整個後背的刺青,來掩蓋那份曾經的痛苦。
書生側身站在銅鏡前,一把扯下屏風上的白色褻衣,興許因為穿上一隻袖子,褻衣上的抽絲劃過起伏粗糙的後背,帶來一陣顫悚的疼痛。
昏暗的浴房中,他扭頭,撩起腦後長發,側目盯著銅鏡中自己猙獰的後背,並且在那爬上肩頭的龍爪上響亮地拍了三下。
“啪!啪!啪!”
仿佛這是獨屬於他的恥辱。
下一刻,不知是拍打的太用力還是如何,他瘦弱的身形晃了晃,反手扶住浴桶,走到屏風之後,拉起了衣裳,遮住了春光。
只見燈火縹緲的廂房中,繚繞著氤氳的水汽,山水屏風上映出一道雨過天青色的身影,許久一個一頭銀發聊發輕狂的書生,素紗單衣微敞,自屏風後走出,趿著一雙木屐走進床幃之中,登上床榻,靠在軟墊之中翻起書來。
待看清他的相貌。
躲在樹後的祝春嬌倒吸一氣,腦海中不禁浮出一句:“自古書生多負心,不到長安空白頭。”
尤其長相這般招人的書生。
怕是身後數不盡的風流債。
白頭書生,年不過二十五六,肌膚皓白如玉,眼眸漆黑如墨,鼻梁挺拔如山,薄唇輕抿如刃。
一頭極致的灰發,披落肩頭。
如迢迢銀河,傾落人間。
銀光乍現。
若非左眉一道刀疤斷眉,撕裂了這張清俊的容顏,給人透露出一種憤世嫉俗的儂烈之感,絕對也算的上翩翩濁世佳公子。
可一想到書生背後詭異的千佛困龍圖,祝春嬌卻不禁生生打了一個冷顫,真真是由外至內撕裂到極致的一個人。
這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書生?
她不禁心生猜想。
……
芙蓉帳中。
神情淡淡的白首書生,突然斷眉一皺,嘴唇微抖,雙手不自覺的緊緊揪住胸前的褻衣,淡淡青筋在那白皙的手背上狠狠凸顯,斷眉更是皺成三段,高低起伏不平成山巒,他的身體裡似有某種難以言喻的隱疾。
凌雲見狀立即出手點了他身上天樞、公孫、脾俞穴三處穴位,低頭看著忍耐痛苦的書生道,“可好些?”
許久,書生手臂上暴起的青筋才漸漸平複,他大汗淋漓吐出一口濁氣,低頭,“嗯”了一聲。
……
遠處,藏身於樹上的祝春嬌見此,不禁“咦”了聲,“沒想到這白頭書生這麽好的命格,卻是個短命之相。”
就是這一聲歎息被侍疾的凌雲發覺,他空出的一手,突然抬手,撒水成兵,狠狠襲向躲在樹上的祝春嬌,祝春嬌狼狽向後一撤,落到地上,才堪堪躲過那水珠凝成的劍氣。
凌雲飛身一躍而出,一招鎖喉,將她從灌木叢後拖了出來,俯瞰著地上摸著摔疼了屁股的偷窺賊,冷笑道,“我當是誰!緣來又是你!”
“呵呵……抱歉,我就是碰巧路過……”
受製於人的祝春嬌訕訕一笑。
聞言,凌雲挑眉,“那還真是巧啊……我們的廂房在最北邊的角落,你說說,你住哪間?”
這家人家佔地不小,除了堂屋和後廚,後院還有一長排屋子,祝春嬌尷尬一笑,眼珠子在一排屋子上轉了一圈,指著一間亮燈,新收拾出來的屋子。
嘴道,“我住你們隔壁。”
下一刻,凌雲不信,抬眼,盯著她掉落下來的楊樹,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的假話,“一個女冠,大晚上的偷摸上樹,行偷窺男子之舉?你也不怕為人不齒。www.uukanshu.net ”
祝春嬌不知為何,小臉終於微微一辣。
目光不敢和屋內的書生對視。
有道是非禮勿視。
她為何老做這等偷窺還被人發現之事?看來誠如凌雲所言,還是這些年學藝未精,需要勤加修煉。
……
那書生聽到屋外動靜,似害怕泄露春光,匆忙背過身去攏好褻衣,又抽起一件床頭搭著的儒衫披上,系好,便撩起芙蓉帳,起身提燈,走出廂房,看向院中跌落楊花樹下的女子,不禁佇立在門上。
出聲念道,“東風吹散楊花雪,一夜還來天下春。沒想到這太乙山上的楊花樹是以這樣的方式報春知。”
半首《立春》詩,乘著東風飄散在院中,戛然而止,祝春嬌看向來人,問道,“你這《立春》詩為何沒有下半首?”
書生看著楊花樹下跌落凡塵的女子,拱手一笑,回道,“小生才疏學淺,頃刻間,見楊花零落如雪……隻得了這一句。”
話落,便儒衫蕩蕩,緩步而出,上前伸出一手打在凌雲的手背上,溫聲道,“凌雲,來者是客,不得無禮。”
“她算哪門子客?”
“跟她那師父一個樣,活脫脫一個偷窺狂。”凌雲嗆聲道,話畢,還是不忘松了鉗製她的虎口,再次威脅道:“還有下次,讓我撞見,仔細我挖了你這雙眼珠子。”
“咳咳!”
虎口逃生的祝春嬌艱難咳嗽出聲,撫著被掐紅了的天鵝頸,低頭不甘示弱的小聲道,“哼……本仙子就算要偷窺,也不會偷窺你。”
“自然不會被你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