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魂在女騎士面前懸停,眼中的蒼白之火閃爍不定,似乎在辨識她的身份。
“老爸,我回來了……”
奧娜眼中含淚,抬起顫抖的左手,試圖觸摸父親,然而指尖只有一片冰冷的虛無。
就在她深感失落的時候,父親的亡魂緩緩抬手,握住了她的手。
盡管沒有實在的觸覺,奧娜卻有理由相信父親已經認出他的女兒。
本來心中有千言萬語要傾訴,此刻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是含淚默默舉起蛇牙,將這件遲到了九年的戰利品展示給父親看。
“老爸,我做到了。”奧娜哽咽著說。
一句話勝過千言萬語,父女之間再無隔膜。
看到女兒和大蛇之牙的那一刻,奧娜父親的亡魂獲得解脫。最後一次握了握女兒的手,亡魂悄然消散。
女兒已經長大了,還幫他報了仇,他已經沒有繼續在水晶湖畔徘徊的理由。
其它陪同奧娜父親戰死於此地的隊友,亡魂也同樣獲得解脫,相繼緩緩淡去。
聖水圈裡,不再有亡魂的蹤影。
“我老爸他們的亡魂,去了哪裡?”奧娜懷著一絲不舍問羅夏。
“夢界的盡頭。”羅夏抱著女嬰,遙望蒼茫夜空,“有人說那裡是實在界,也有人說那裡是天國。”
“我喜歡第二種說法,但願我母親也在那兒等著……羅夏,我欠你一個人情。”女騎士收起蛇牙,扭頭擦拭濕潤的眼角。
“不客氣,我很享受持有這筆無形資產的感覺,但願不會有兌付的那一天。”羅夏說。
奧娜感動的笑了笑,無言的握住他的手。
艾蒂偷偷在男友身上掐了一把,以心靈感應半真半假的吃醋:“從前沒發現,你還挺會撩!放開那個大姐姐,有本事衝我來!”
羅夏親親她的小臉兒,先安撫一下這個小醋壇子,接著向女騎士打聽一件事。
“奧娜姐,方不方便透露,你是什麽時候接受的義體植入手術,成為一名改造人。”
“這你都看出來了?”
“其實半年前侯爵府遭遇迷霧之子襲擊時,我就看到你的藍色金屬外骨骼,當時不懂構裝技術,還以為你只是換了一套更輕便的貼身甲胄。”
“經過這半年多的學習,我從老師那裡了解到不少關於構裝鑲嵌術的知識,剛才看到你變身對抗獨眼大蛇,不難看出你體表那層藍色金屬薄膜是構裝鑲嵌術的產物。”
奧娜點點頭,坦然承認羅夏的猜測。
“大約在兩年前,我陪同阿佳妮抵達朝聖之旅的終點神都,在那裡生活了一段時間,還接受了人體改造,植入一套機神殖裝。”
“機神殖裝?”羅夏來了興致,“奧娜姐,可否詳細說說?”
“反正不是外人,告訴你也無妨。”
奧娜沒有發覺,羅夏懷中的女嬰也在豎著耳朵聽。
“我的機神殖裝包括三個義體模塊:組織液、心臟和大腦。”
“組織液的主要成分是活鋼溶液;心臟被改裝成魔導熔爐,簡單來說就是人造魔核;大腦則被植入微型智能芯片。”
“機神殖裝啟動之後,心臟熔爐負責提供能量,張開抵消重力的超電磁場,使我獲得飛行能力;組織液強化我的血肉,並且通過毛孔滲透到體表,形成金屬外骨骼,強化我的防禦力。”
“植入大腦的芯片‘砂礫系統’,負責統籌運算,控制義體,腦波通訊,還有關鍵時刻的預警和應急措施,否則光憑我自己的腦子,高速飛行時撞到牆都來不及轉彎!”
大腦植入智能芯片,砂礫系統……
羅夏不得不懷疑,機神教會的“砂礫系統”與自己的“沙盤系統”,存在某種關聯。
暫且壓下這個念頭,羅夏接著向奧娜打聽:“老師也接受過改造嗎?”
奧娜遲疑了一下,低聲說:“阿佳妮不僅接受了改造,還參加了教會主持的新人類培育計劃,將自己的身體奉獻出來作為人工受孕的容器,嘗試孕育名為‘智械族’的新人類。”
這段話的信息量太大,太過匪夷所思,羅夏直接懵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奧娜姐,先等一下!如果我沒理解錯,老師在結婚之前就懷了孩子?”
“沒錯!如同上古神話中的聖母,阿佳妮其實是處女生子!她就是為了給這孩子一個合法身份才假結婚,否則怎麽會嫁給那個基佬侯爵!”奧娜嗤笑著爆料。
“孩子的親生父親是誰?”羅夏忍不住追問,“我的意思是……為人工受孕提供精子的那一方是什麽來頭?”
“這我就不知道了。”奧娜想了想,補充道:“新人類計劃的父系血脈被機神教會視為聖物,也許源自古代構裝帝國皇室,更重要的是這血脈還經過特殊處理,你能想象得出來嗎?一顆小小的精子當中還能被植入無數細微的構裝體……”
“令人難以置信,但我會盡力想象。”羅夏微微苦笑。
事實上,這種事對他來說不需要想象,就像呼吸那麽自然。
奧娜所說的植入精子的微型構裝體,其實就是納米機器人。
羅夏前世參與開發的“沙盤系統”,就是建立在納米智能芯片的基礎之上。
機神教會的“砂礫系統”,很可能就是閹割版的“沙盤系統”。
這些奇妙的巧合使羅夏越發懷疑,自己前世生活的那個時代就是史前神話紀元,構裝帝國則繼承了神話時代的遺產。
而在構裝帝國消亡之後,部分遺產被機神教會保存至今,應用在奧娜和阿佳妮身上。
按照機神教會高層的設想,植入微型構裝體的精子與受孕者的卵子結合,這些微型構裝體就會自然而然的進入胚胎體內。
胎兒發育成熟之後自然分娩,表面看起來跟普通嬰兒沒有區別,但是體內除了正常的人類器官,還有納米級別的智能機械。
這種先天的半人半構裝生物,就是機神教會致力於創造的新人類。
相比後天接受手術、植入義體的改造人,比如奧娜,新人類最大的優勢就是可以將自己的構裝特性以基因的方式遺傳給後代!
如此不斷開枝散葉,繁衍生息,演化變異,形成一個全新的生物門類,就是機神教會夢想中的“智械族”。
想到這裡,羅夏不由低頭望向懷中的女嬰。
“別看我!我才不是什麽新人類!”艾蒂翻了個白眼,恨恨地發出心靈感應:“機神教會怎麽這麽變態啊!想想那所謂的新人類計劃我就犯惡心,渾身起雞皮疙瘩!”
奧娜覺察到羅夏看向艾蒂的異樣眼神,心情複雜的歎了口氣。
“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為了孕育新人類,阿佳妮不惜以處女之身當了母親,產下艾蒂,只可惜……艾蒂目前還沒表現出任何智械族的天賦,或許只是一個失敗品。”
“其實這也不能怪艾蒂,實在是新人類計劃的成功率太低!”
“絕大多數胎兒根本無法健康發育,還沒足月就流產了,極少數堅持到足月分娩,也只是一具沒有健全靈魂的人形構裝體。”
“艾蒂能夠順利誕生並且擁有完整的靈魂,就已經是一個奇跡,沒有表現出智械特征,其實從長遠來看未必是壞事……”
奧娜意味深長地說。
“如果新人類計劃在阿佳妮身上成功,艾蒂以智械族的身份降生於世,勢必受到機神教會重視,尊為聖女甚至教皇,而這未必符合她本人的意願,你懂我的意思吧?”
羅夏點頭,心照不宣。
如果艾蒂是智械聖女,在機神教會獲得崇高地位的同時也將喪失一部分自由。
甚至會被當成繁殖更多智械族的工具人圈養起來,好比蟻穴中的蟻後,那樣的生活只能用悲慘來形容。
更何況艾蒂的靈魂來自前世的伊如蘭,本身是安眠之母的信徒,最近剛晉升專家級“安眠使者”。
如果她成了智械聖女,要如何在安眠教會和機神教會之間做出取舍?
不光羅夏和奧娜這麽想,艾蒂也覺得自己沒有發育成新人類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
“當初我被魔女奪走肉身,眼瞅著就要魂飛魄散,純粹是為了保命,被迫在一個快要流產的胎兒身上附體還魂,哪想到會有那麽多故事!”
“幸虧那個變態新人類計劃沒有在我身上成功,不然我的處境可就太尷尬啦!”
羅夏可以理解艾蒂的慶幸心態,然而她的母親又會怎麽想?
阿佳妮出於狂熱的宗教信仰,不惜獻出自己的身體作為孕育新人類的容器,結果生出來的寶寶根本就不是期待中的新人類,她會不會很失望?
表面看來,侯爵夫人對女兒一向寵溺有加,然而她心裡是怎麽想的,誰又能知道呢?
看著毫無智械天賦的女兒,自己付出巨大犧牲卻沒有獲得心心念念的回報,阿佳妮會不會為當初參加新人類計劃感到後悔?
羅夏不得而知,也不忍心去找阿佳妮打聽。
有些事情一旦戳破那層窗戶紙,再想維持體面就很難了,所以智者說“難得糊塗”。
收回思緒,羅夏最後又提出一個比較敏感的問題。
“奧娜姐,當初在神都……教會高層怎麽沒有強迫你也參加新人類計劃?”
“什麽叫強迫啊?伱從根子上就搞錯了這件事的性質!”女騎士搖頭失笑。
“機神教會高層其實很通情達理的,壓根就沒有強迫我做任何事,新人類計劃純粹是自願參加,體檢不合格的還會被勸退。”
“我之所以沒參加,只是因為我對智械機神的信仰遠不及阿佳妮那麽虔誠,不想當未婚先孕的單身母親罷了!”
“就算我對信仰不虔誠,顯得三心二意,機神教會也沒有開除我,而我之所以繼續留在教會裡,主要就是喜歡這種寬容的氛圍——愛來就來,愛走就走,愛信不信!”
聽了她的解釋,羅夏不得不糾正自己之前的偏見。
正如奧娜所說,機神教會除了人體改造實驗過於變態,在其他方面還是挺開明的。
這時,腦海中傳來一連串系統提示。
“關於機神教會、機神殖裝、新人類計劃和智械族的情報完備度上升,獎勵2400點經驗!”
羅夏還沒來得及細看,忽然手腕一緊,似乎有人正在拉扯他的夢索。
獵夢師在深潛的時候,通常會留一個搭檔在身邊保持警戒。
如有意外狀況,搭檔就會拉扯夢索,向獵夢師發出警報,催促對方盡快脫離夢境。
羅夏身邊負責這項工作的,正是同乘一輛車的小雪女貝貝。
貝貝突然拉扯他的夢索,恐怕是因為狩獵隊遇到大麻煩了!
一念及此,羅夏不敢耽擱,連忙結束深潛,帶著奧娜和艾蒂脫離夢境。
……
羅夏剛從夢中醒來,就聽見車窗外傳來此起彼伏的狼嚎。
夜幕籠罩的雪地上,成群結隊的冰原狼正在圍追兩輛改裝車,來自文明國度的狩獵者,反而淪為荒野中的獵物。
夜色、風雪和灰霧,共同編織成一道阻隔視野的厚厚帷幕。
群狼憑借敏銳的耳朵,可以從遠處聽見噴汽車的引擎聲,從而判斷獵物的位置。
困在車上的羅夏等人沒有這樣的條件,對外界情況一無所知,未知加重了恐慌情緒。
“這樣盲目逃亡可不行,得先搞清楚那群餓狼的數量,還有為什麽追著咱們不放!”
奧娜是獵人出身,當然知道野生的冰原狼通常以家庭為單位活動。
雄性頭狼帶著雌性配偶,再加上幾隻幼狼,三五成群才正常。
像現在這樣上百頭惡狼一起出動,絕非自然現象,更像是被馴化的獵犬在集群狩獵。
如果狼被馴化成獵犬,背後必有馴獸之人。
雪怪一族恰恰擅長馴化冰原狼,與狼群雜居共生,相互依存。
“窗外每一聲狼嚎背後,恐怕都有一隻雪怪在追逐咱們!”奧娜臉色陰沉。
貝貝點頭認同姑姑的顧慮,打開車窗放飛雪鴞,偵查敵情。
羅夏將懷中女嬰轉移到背囊中,做好隨時下車戰鬥的準備,又將影子連在貝貝身上。
低空飛翔的雪鴞,為羅夏提供了更開闊的視野。
眼前所見的情景驗證了奧娜的猜測,同時也刷新他對雪怪和冰原狼共生模式的認知。
高低起伏的雪原上,近百頭惡狼正在追逐兩輛改裝車。
每一頭冰原狼身上都套著獸皮製作的韁繩,而這正是狼被馴化成狗的明證。
人類馴化冰原狼,通常是用來拖拽雪橇。
雪怪馴化冰原狼,也是出於同樣的用途。
只不過,雪怪們自身的特殊生理構造, 使雪橇之類的載具變得不必要。
透過雪鴞的眼睛,羅夏看到雪怪們一個個弓著腰,手握韁繩,在冰原狼拖拽下滑行。
雪怪相比自身體型過於龐大的腳掌,並攏在一起,支撐著高速滑行的身軀。
腳底板上厚厚一層老繭,既光滑又堅硬,降低雪地摩擦力的同時還能避免被冰棱割傷。
賣力狂奔的冰原狼,為雪怪們天生的“滑雪板”提供了牽引力,在雪地上奔馳如飛。
雪山越野不比公路飆車,阿佳妮和普林斯駕駛兩輛加裝履帶的噴氣車,已經開足馬力,還是甩不開狼群追逐。
羅夏打開車窗,朝窗外扔出兩顆煙火彈。
爆炸刹那釋放出的強光和煙火,嚇退緊追在後面的惡狼和雪怪。
齊頭並進的另一輛車上,哈姆和巴德爾也在向窗外投擲魔導炸彈。
伴隨一連串轟鳴,身後追兵暫時被阻擋,眾人的神經卻不敢放松。
噴氣車奔馳了一整天,魔核能量所剩無幾,再跑一段路就得被迫拋錨在荒涼的雪原中,到時候大家不得不面對狼群和雪怪的圍攻。
時間在緊張的氣氛中一分一秒流逝,不知不覺,狩獵隊又回到白天路過的楔谷附近。
楔谷是雪怪的大本營,阿佳妮不想駕車直衝敵巢,正要轉彎的時候,頭頂突然傳來似曾相識的長鳴。
侯爵夫人變了臉色,強作鎮定對同伴說:
“很抱歉通知大家一個壞消息,那只會放電的白色大鵬……此刻就在我們頭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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