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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妖俠傳》第四十五章 尋訪
  第二日一早,文墨運轉“無我相”,打扮成一名年輕灰衣僧人,出天音寺東便門一路向東而去。走出不到裡許,文墨隻覺右手僧袍有人輕輕扯動,心中知曉素影已然跟在自己身旁,只是早就暗暗隱去身形,難以覺察蹤跡。

  文墨也未曾用神行符,只是信步而行,走了近一個時辰,已然到了宛陵城。

  文墨現下乃是灰衣僧侶打扮,倒不似前日裡書生出遊,故而素影也不便現身,只是隱去身形在他後方慢慢走著。進了城來,文墨信步沿著一條寬闊大街往前行走,默念著常家的方向,一路尋去,只見街道兩旁彩旗飄搖、店鋪林立,街上眾人熙熙攘攘行走,不時有馬車緩緩自街中駛過。文墨剛剛自千年古刹中出來,滿心的幽靜離世之感,如今一頭扎進這喧鬧市井之中,突然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人間一般,心中長久以來的淤塞之感,一時竟是被這世間凡俗喧鬧之風吹了開去,當真世間煙火氣,最是撫人心。

  行過正陽大街,穿過幾條小巷,便見前頭一處小門,門側牆上掛著一方小小木牌,寫著一個“常”字。文墨抬頭對了幾遍,便知正是此處,當下上前扣了兩下門環。

  等了半晌,門後傳來幾聲響動,吱呀一聲,大門自內開啟,一個滿面憔悴的男子站在門口。男子瞧見文墨亮鋥鋥一顆光頭立在眼前,登時眼睛一亮,雙手合十道:“可是天音寺中來的高僧?”

  文墨點點頭,自腰間摸出一封度牒文書遞了過去,對方恭敬接過,仔細上下看了一遍,連忙側身,殷勤道:“原來是雲崖大師!快快請進!”

  文墨頷首,抬腳跨進門中。抬眼望去,此處乃是一間小小的院落,不過兩三丈見方,幾間木屋擠在院落周邊,窗欞門扇都已是多有破損,隱隱有些黑漆漆的霉汙趴在木板之上。文墨只怕說錯話語,不敢多言,跟著那男子進入堂屋之中。

  那男子正是常彥成,他見文墨凌然不語、寶相莊嚴,又看得度牒文書中言稱文墨乃是天音寺方丈關門弟子,頓時肅然起敬。文墨倒是未曾在意度牒中所言之事,隻想著自己身份拔得越高,別人越是不敢質疑,倒是免去穿幫之虞。

  常彥成將文墨讓在堂屋上座,朝著文墨點頭哈腰一陣,隨後小心翼翼坐在旁邊椅子上,卻又不敢坐實,隻得半個屁股掛在椅面。

  文墨見他拘謹得有些過了,心道:“這是你家,怎地這般小心。”當下便開口道:“常施主,貧……僧自天音寺來,倒也不是為你家好茶,你且與貧僧說說你家中怪事。”

  常彥成聽了,臉上又是苦了幾分,眼睛東張西望幾圈,想了半晌開口道:“我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就是從四月初七那天上起,家裡便常常聽到有女子晚上輕輕地哭。過了幾天先是看到有人影在屋裡走動,我擔心有小賊入戶,便自己坐在院中守夜。守了三天,在第三天上見到一道白影在屋中亂竄,我便跟了上去,誰知還未碰到那道鬼影,我便先暈了過去。”說到這裡,常彥成好似懼怕何事一般,停了口,又是左右張望了一遍。

  文墨皺了皺眉,歎了口氣道:“還請施主繼續講下去。”

  常彥成口中支支吾吾半天,又開口道:“我懷疑那是我死去的娘子,之前的事情我都有在求告信函中寫了,大師你曾看到吧。”

  文墨點點頭道:“貧僧已然看過,敢問施主可曾見過那道白影的相貌,不然何以確認那是尊夫人。”

  常彥成忽地面顯驚恐,卻又是短短一瞬便壓了下去,清了清嗓子道:“沒、沒見到過,那個白影,那個白影沒有臉,我也只是猜測。”

  文墨皺眉道:“沒有臉?”

  常彥成道:“沒、沒有臉,它、它整個腦袋都是……都是頭髮……”

  文墨聽了也是一愣,下意識問道:“怎麽個都是頭髮?”

  常彥成咽了口唾沫道:“我也想看看那白影到底是何人所變,只是它一直長發蓋臉,看不真切。有一晚,那白影站在牆角不動,我便拿了個杆子去撥開它臉上頭髮,誰知撥來撥去仍是看不到臉,我用力一撩,杆子便戳在了牆上。”

  文墨聽得一頭霧水,開口道:“是施主你用力太大,杆子脫手了麽?”

  常彥成急忙搖頭,磕磕巴巴道:“不是不是!是……是,杆子還在它頭上,透過腦袋戳到牆上去了……它,它整個腦袋……就是一堆頭髮……”

  他言語之時神情扭曲,聲音斷斷續續地,文墨聽了也覺心底一涼,開口問道:“嗯,施主近日還曾見到那道白影出沒嗎?”

  常彥成連忙搖頭道:“不知道,不知道,搬出來之後,我勉強尋得這間宅子租住,原來的地方卻是不敢再回去了。”

  文墨心中道:“啊喲,倒是我想岔了,原來這裡並不是他自家宅子。是了,原本的宅子中鬧成那樣,他們定然不敢再去居住。”想到此間,文墨便開口問道:“那施主家原本宅院在何處,可否言明,貧僧自當前往查驗。”

  常彥成便將地址與文墨言說一遍,末了道:“大師您慈悲為懷,還請幫小人將宅邸裡陰邪鬼物清掃乾淨,搭救於我。我們沒法回家,連養蠶的營生都做不下去,再拖個幾天,只怕是沒米下鍋,我怕是要被活活餓死了。”

  文墨點點頭,隨口問道:“我見施主求告文書所言,大抵說那白衣女鬼乃是你過世的妻子,可施主剛剛又說未曾見過女鬼相貌,卻不知施主是如何確認的?貧僧若是不問清楚,只怕耽誤超度亡魂。”

  常彥成聽了,囁嚅幾句,回道:“我、我也不是很確定,但近日裡我家中只有這一人過世,想來應是翠娥擔心我,故此不肯安心離去罷。”

  文墨也不多言,合十道:“原來如此,那施主我們就此出發,想來只要在貴府中過得一夜,自然可以掃清宅邸,讓尊夫人安息了。”

  常彥成兩隻手連忙擺動,口中急道:“不不不,我,我,我不回去看,佛爺你神通廣大,你全權處置即可,我、我、我是不用跟去的!”

  文墨道:“有貧僧在場,施主不必恐懼。施主若是不跟著去,貧僧私自闖入民宅,怕是大大的不便。”

  常彥成急道:“便!哪裡會不便!大師你德高望重,隻管去就成!我決計沒有二話!”邊說邊自腰間拽出一把銅鑰匙,塞到文墨手中,一臉諂媚地不停說著好話。

  文墨心下微微疑惑,也慢慢有了點計較,當下也不多言,只是行了一禮後便走了出來。常彥成一路跟著,畢恭畢敬將文墨送了出門,看著文墨消失在街角,方才左右看了看,縮回了門裡。

  文墨沿著巷子一路行去,邊走邊想,抬手摸著自己現下新換的光頭,仔細思索。突然聞到一陣淡淡的檀香味,又聽得耳旁有人輕輕說道:“那個常彥成有些古怪。”

  文墨知曉是素影隱了身形,跟在自己身旁言語,便點了點頭,低聲裝作自言自語一般說道:“我看出來了,痛失家人卻連去見一面都不敢,有人相陪都不敢,只怕是心裡有愧。只是有一個關竅想不通透,還需到了那屋中看過,才能知曉。”

  素影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甚麽關竅?”

  文墨道:“就是不知道他是如何確定那名女鬼便是他妻子的。”

  素影小聲道:“那你打算怎麽辦?去將那鬼物抓起來,問上一問便知道了罷。”

  文墨搖頭道:“鬼物向來是不說話的,陰符倒是有個法子,能教我親身經歷一遍鬼物生前所見,只是現下陰符倒不太方便調用……”

  素影道:“便沒其他的法子叫鬼物開口了麽?”

  文墨道:“前日裡從博平縣中出來後,我有問過師兄師姐,他們說見到陰符之前,從未曾聽過能教鬼物開口說話,或者是即便是鬼物開口說話,凡人修士也都只能聽到嘶吼哀嚎之聲。現在我知道得多些了,想來是天華宗之前廣搜天下魂術的緣故罷,與鬼物溝通的法子現下的確少見。”

  素影輕輕道:“那也只能到了眼前再看了。咱們現在就去那間鬼屋看看麽?”

  文墨搖頭道:“倒也不必這般急切,這才中午時分。咱倆先去那屋子周邊走走再說。”

  兩人邊說邊走,不一時已走了五六裡地,到了一處院落之前。文墨走到院門之前,將手在木門上輕輕推了一下,院門便吱吱呀呀地緩緩晃到一邊。往院內望去,只見東首的幾座房屋,門窗盡毀,牆上梁上一片漆黑,端頭還塌了半間屋子,此時看來,當日屋內起火之勢確實凶猛。

  文墨站在門口正在張望,忽覺身後有人走近,連忙回頭望去。卻是見到一個胖胖的婦人望著這邊,滿臉詫異。

  文墨雙手合十行了一禮,問道:“敢問這位女施主,此間宅邸中的住戶呢?”

  那胖婦人上下打量了文墨幾眼,道:“這位大師傅,你與此間主人可是認識?”

  文墨搖了搖頭,開口道:“我師父前些年曾受得此間主人照顧,叫我來問候一聲。我自己卻是不認識的。”

  婦人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哦哦,你是說養蠶的常老大麽,他是個老實疙瘩,倒是個愛禮佛齋僧的。唉,你可來的晚了好些年啦,他三年多前便淹死啦。”

  文墨聽了,面上大驚,連忙道:“女施主,這又是從何說起?好端端怎就淹死了,那這戶裡其他人呢?”

  婦人聽文墨問起,便招了招手,道:“你隨我來,別在這屋子前說。”

  文墨抬腳跟著婦人往前走了一段,拐出巷子,繞到了另一處院落前。婦人道:“大師你在這裡等等,我去搬張凳子與你。”文墨點頭謝過,站在門口等了一陣,只見那婦人提著張木凳過來,另一手還端著一大碗水遞到面前,開口道:“大師傅,你喝口水。”

  文墨連忙道了謝,伸手接過,坐在院門一旁,靜靜等候婦人開口。

  婦人見文墨坐下,自己便坐在院門台階上,開口道:“那常家在我們這邊早些年間倒是個好人家,常老大是個頂好的人。只是好人命不長,唉,有一年不知出去忙些甚麽事情,失足掉進城外河裡淹死了。得虧常老大留了個心眼,給他家兒子娶了個頂好的娘子,這小娘子在家裡是忙前忙後,照顧家裡婆婆,養蠶,操持家務,愣是把家裡給撐了起來。只可惜還是好人命不長,誰成想去年他家著了好大火,竟是給這小娘子活活燒死了……”婦人邊說邊扯著衣角往眼睛旁抹了去。

  文墨耐著性子聽她絮叨,但越聽越是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開口問道:“女施主,他家兒子呢?怎地所有活計全教一個婦道人家操持?”

  婦人聽文墨問起,將嘴角撇起,自鼻子中重重哼了一聲,道:“他那個兒子,打小就是個拎不清的,一直當作自己是天生的讀書人。小時常老大也曾送到私塾中讀過幾年,卻被先生給攆了出來,這些年也不幫家裡做活,整日價只是到處遊手好閑,要不是他那個娘子,只怕他要被活活餓死。”

  文墨想了想,又問道:“原來如此。他這屋子燒毀不少,怎地也不曾修繕?”

  婦人滿臉鄙夷道:“常家那個小子,自從翠娥,哦,翠娥是他那娘子的閨名,自從翠娥沒了,整日裡便沒了人管,天天不知道在何處喝得昏天胡地。可憐翠娥整日裡省吃儉用省下點錢,全被他扔到了賭坊酒館裡,哪裡還有錢去修屋子。”

  文墨聞言便道:“罪過罪過。只是如今院中怎地無人居住了?”

  婦人道:“前日裡我見他叫了輛牛車,將家中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都拖了去,問他要去何處,他也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想來怕是已經把這宅子賣了罷。他整日裡跟些潑皮混在一處, 做出甚麽對不住祖宗的事,我都是不稀奇的。”

  文墨聽了,默默無言一陣。起身行了一禮,道謝之後,便往別處行去了。胖婦人在院門口兀自感歎一陣,便也收拾進屋去了。

  文墨往一旁偏僻處行了一段,忽地開口道:“不大對,只怕這件事情有蹊蹺。”

  素影依舊隱匿著身形,在一旁輕聲問道:“怎麽?”

  文墨道:“我越聽下去,這常彥成越是古怪。他在求告文書中說是自己和妻子兩人一齊打理家計,但方才街坊口中卻又是說他根本就是一個浪蕩子。若只是心中有愧,在文書中粉飾一二,原也說得過去。只是他自妻子死後,留戀賭坊酒肆,有錢揮霍,卻無錢修繕房屋,絕不是個心中有愧的模樣。”

  素影道:“嗯,他對他妻子毫無愧疚,那又怎的了?”

  文墨道:“不但不愧疚,還開心得很呐,只是尋開心的手段倒是有些有趣。他夫人是三月身故的,四月初七他家方才開始鬧鬼,一個桑蠶之家,隻一個婦道人家操持,平日又是各種衣食用度,他家存了多少錢夠他在賭坊酒肆流連一整個月的?”

  素影聲音中透著疑惑道:“許是他平日在賭坊中玩樂,其實並未花去太多銀錢?”

  文墨搖搖頭道:“進了賭坊,兜裡的錢便是別人的了,一個浪蕩子哪裡能把持得住?這也並不是我最為好奇之處。我剛剛在心中與攬諸確認過一事,這件事情從一開始便讓我極是在意——被火燒死之人的魂魄,可以是黑影,也可以是灰煙,偏偏不會是白影,其中絕非簡單鬼物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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