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通在王帳裡快被嚇尿的時候,沈雲那裡其實也被嚇得不輕。
似乎在抵達秋明川之後,他的好運氣就用光了。
“客官,本店新品黃金羔羊,不知您幾位要不要品嘗一下?”
秋明城中的“錫蘭客棧”迎來了新的一批客人。堂倌戴著漢式的圓角小帽,搭著汗巾,用熟練的漢語對客人介紹著。
“堂倌,別說什麽新品不新品,扛餓的隻管上。”一個大胖子重量級地往位置上一坐,嚷嚷道。
堂倌察言觀色,見其他客人沒什麽表示,便點頭微笑,準備去安排。這時另一個明顯是領頭的年輕人道:“別聽他的,給我們弄幾個精致點的小菜,黃金羔羊可以,如果有的話再做幾碟清淡的菜肴。然後再給我們安排兩間上房,八間普通房間。去吧!”
說話間,年輕人給堂倌丟了一枚大漢銅幣做小費。堂倌樂得眉開眼笑,喜滋滋地去了。
落座後,年輕人毫不客氣地瞪了胖子一眼,低聲道:“胡嚷嚷什麽?咱們現在是商旅,而且是大漢最有實力的鄢氏商行,吃飯當然也要吃好的。你再亂說話,我就讓你去扮夥計,那你就可以使勁吃扛餓的了。”
胖子心虛地伸了伸舌頭,笑嘻嘻地不以為意。
這群人自然就是沈雲等人。這次進城,沈雲隻帶了龐通、趙信、王綸三個軍官,另外從警衛曲中選了機靈的二十個士兵。他們進城可不是為了吃喝。更不是為了了解所謂的情況---秋明城是座商城,沒有太多的機密可言。來來往往的商旅早就將這裡的情況打聽的清清楚楚。對於遊牧的匈奴人來說,城市只是提供財富的地方,守不守得住都無所謂,所以連城頭的城防情況都不難打聽到。
他們進城,主要目的還是在內城的王帳裡。
內城的王帳無疑是整個秋明城防守最嚴密的地方。不過總體來看,烏流珠對秋明城的管理達到了一種這個時代近乎完美的地步。有點自由之城的意味。比如整個城市周圍三十裡只有正黃旗一旗軍隊駐守,而這一旗軍隊也不是全部放在城中,而是只有一個旗團在外城。一營精銳在內城。其他軍隊都在城外東面的軍營裡。
當然,對於秋明城而言,防禦力量不僅僅只有這些。只要左賢王的令旗傳訊,方圓一千裡土地上的所有部族都會問訊前來,同時還有更遠方,只要是屬於左賢王的部下,都會奉令勤王。勤王時間有長有短。最快的時間是兩天裡會有兩個旗團趕到,三天便會達到四個,到第六天將會超過七個,十五天時間裡就可以將整個左賢王部的青壯都征召過來---當然,征召過來的青壯還需要分配武器,組織隊伍。這些軍隊名為“克巴軍”,戰鬥力不提,但單單是這些準備時間就要消耗一段時間。真正能夠快速形成戰力的軍隊是正黃旗,只需要兩個時辰,其次是外圍的鑲黃旗。需要一天才能趕到秋明城,形成戰力可能還需要三到四個時辰。
對於只有三千六百人的紅狐部。等他們形成戰力再打是沒人會想的。
沈雲沉吟著對王綸道:“正黃旗要集中過來需要四個時辰,那就是說一旦我們發動,就必須在一個半時辰之內脫身遠遁。現在,就看那個左賢王是不是真如你口中所說那麽英明了。”
王綸笑道:“說起英明,我覺得左賢王還不如部帥,至少部帥已經先出手了,而他還毫無所知。”
沈雲哈哈一笑:“王綸,你拍馬屁的功夫是深藏不露啊!本帥聽得很舒服,哈哈哈哈!”
一邊龐通嘴裡塞著一塊烤的酥黃的嫩肉,含含糊糊地說:“部帥,我也可以拍的你很舒服的……”
“吃你的吧!這還有雞腿都塞不住你的嘴!”沈雲笑罵道。
這時,堂倌走上前,帶著諂笑道:“各位客官,外面有左賢王的護於找貴客裡的主事,不知……?”
沈雲和王綸對視一眼,心裡都道:看,上鉤了。
龐通嘴裡使勁下咽,站起身道:“我就是。左賢王的護於找我何事?”
沈雲坐的筆直,雲淡風輕地喝著茶。
堂倌也不清楚,只是引著兩個穿著匈奴左衽袍服,留著半邊辮發的護於走進來。這兩個護於的口氣就不如堂倌客氣了,看著龐通的眼神帶著隱隱的敵意,不過基本的禮貌還是有的。其中一個稍稍撫胸道:“我是偉大的左賢王麾下護於,是不是閣下提及忽媞莫部被漢軍襲擊的事?賢王想請你過去詢問具體的情況!”
龐通先露出一個憨厚的微笑,使勁將喉嚨口的肉吞下去,然後脖子一梗,面色頓時一改,凜然如鐵面忠臣:“閣下想必忘了,我是漢人!”
那護於愣了一下,然後面無表情地從左衽袍服裡掏出一個錢袋,放在手裡掂了掂,裡面錢幣碰撞的嘩嘩聲讓旁邊的堂倌露出羨慕的眼神。
而龐通的表現更加不堪,忠臣瞬間變臉,諂媚軟骨的漢奸相簡直是“中行說”(注1)複生,手已經伸了過去,緊緊握住錢袋,嘴裡道:“哈哈,哈哈,但我同時也是個商人!”
護於面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一絲厭惡,
但表面上還是淡淡地說:“很好,那請閣下跟我們走吧?”
“當然,當然!”龐通緊緊捂著胸口,屁顛屁顛地跟著護於走出去,同時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說著一大隊讓人肉麻的馬屁話。
王綸斜著眼睛,不禁擔憂地悄聲對沈雲道:“部帥,龐通不會真的當了中行說吧?”
沈雲捏著下巴,看龐通的背影遠去。也不無擔心地道:“真不好說,那奴顏婢膝的表情。看的我真想揍他一頓出氣!”
“誰說不是呢!”王綸臉上深深擔憂。
沈雲回過頭拍了王綸一下,道:“靠,你想什麽呢,人家可是貴族子弟,匈奴人能貴過咱們大漢公侯麽?趕緊準備去,讓趙信他們也進來!”
“是是是。”王綸訕笑著趕緊出去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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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明城是一個商城,人口三萬余,數量還不及一個忽媞莫部。但實際上。秋明城作為左賢王的王城所在,人口是可以遠遠超過十萬的。之所以只有三萬人口,最關鍵原因還是烏流珠壓根就沒想改變匈奴人的遊牧習慣。在王庭有很大一部分匈奴人已經走上了耕種定居的漢族式生活,但在這裡,左賢王本人是不喜歡漢人的生活模式的。
在他看來,一個民族若要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和戰鬥力,遊牧是最好的鍛煉方式。漢人的生活模式雖好。但卻容易讓人陷於安逸,從而不思進取,最終沉淪。
對於遊牧和耕種究竟孰優孰劣從聖祖時代有了學校之後開始了爭論,最終也沒有一個結果。畢竟人都是有惰性的,生存方式的決定權其實並不在某些人手裡,而在整個社會的生產力。如果技術沒有達到。就算想安逸也無法做到。相反,能夠安逸的獲取生存資源的時候,誰又還會去辛苦勞作呢?
這是個對立而又互相存在的觀點。
烏流珠不喜歡漢族的耕種式生活模式,但他喜歡胖子。這點從他最得力的助手忽媞莫就能看出來。
胖人往往給人一種憨厚可靠的感覺,龐通給烏流珠的感覺就是如此。
本來確認落實忽媞莫部消息的事。烏流珠根本不用親自出馬,不過在看見龐通後。烏流珠瞬間改變了態度,帶著笑意讓龐通在王帳裡坐下,並且讓人送上奶茶。
“龐掌櫃,來,這是我們匈奴人的奶茶,想必你在漢地很難喝到吧?”烏流珠的穿著頗為正式,頭上戴著鑲嵌了西方貓眼石的王冠,眼神溫和。
龐通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將奶茶碗高舉過頭頂,誠惶誠恐地說:“蒙左賢王抬愛,小可能夠進入王帳實在三生有幸。至於奶茶,不瞞王爺,小可在漢地還是能喝到的,不過這麽正宗的味道,還真是第一次嘗到。謝謝王爺!”
左賢王微笑點頭。如果龐通敢符合著他說自己的確沒喝過,這是睜著眼睛說瞎話,這樣的人接下來說的話也不是那麽讓人信服的。龐通的這番回答,讓烏流珠有了繼續問下去的欲望。
“不知龐掌櫃是什麽時候從忽媞莫部過來的?你說的受漢軍襲擊,又是怎麽樣的情況?”烏流珠裝作毫不在意的口吻問道。
龐通臉上帶著驚訝,但又有誠惶誠恐,兩種表情交織在一起,還真有點影帝的潛質,只聽他說:“啟稟左賢王,我們鄢氏商行本來就打算往北走,畢竟月氏叛軍在北海州的折騰已經被我大漢軍隊擊潰了……我們是半個月前到的忽媞莫部,路上還發現有匈奴的軍隊正準備跟我大漢交戰,似乎還吃了點小虧……在我們到達忽媞莫部當天夜裡,漢軍上萬就突然襲擊了忽媞莫部,幸好我們有鄢氏商行的行商記錄,又是漢人,所以漢軍並沒有對我們過多為難,不過我們的貨物卻被征為軍用,無奈之下,我隻好帶著一些強壯的夥計來到這裡,希望還能挽回一些損失,畢竟今年的例比我們漠北分部本來就有不足,若是再不能完成例比,那恐怕我們的飯碗也要保不住了!鄢家家主大人還是很嚴格的!”
烏流珠一邊聽一邊點頭。關於龐通這一支商隊的消息,很大一部分已經有人早就通報過了,而龐通的話又是有真有假,一時間烏流珠倒也無法準確判斷。沉吟一番,揚聲道:“察合馬,你怎麽說?”
王帳外立即連滾帶爬地衝進來一個人,跪伏在烏流珠腳邊說:“偉大的左賢王,您最忠誠的仆人怎麽會欺騙您呢?!半個月,半個月前我們的確沒有受到漢軍攻擊,就算我出發的那一天也是好好的。不過月氏人在北海州快要被擊潰是真的。鑲紅旗與漢軍交戰不利也是真的……但是,您最忠誠的仆人的走狗。是不會欺騙您的!偉大的左賢王,請您想一想,若是真的忽媞莫部受到攻擊,那為何鑲紅旗將軍沒有派人回來報告呢?”
察合馬最後這一句話讓烏流珠沉思起來,摸著下顎的胡須不語。
龐通卻在聽完後冷汗打濕了後背---這個人聽上去好像也是忽媞莫部的人,怎麽還有人比我們更快到達秋明城的嗎?怎麽辦?這個情況侯爺沒跟我說啊!那這樣的話,匈奴左賢王還會不會派兵去忽媞莫部查看?
龐通臉上雲淡風輕,但心裡卻開始焦躁不安了。
沈雲的計劃已經不單單說是兵行險著了。簡直就是膽大包天。他與方謄策劃了許久,目標就是佔領秋明城,又或者是擒獲匈奴的左賢王。但無論哪一種,對於以前的漢軍而言都是不可能完成的。
在這個時代,千裡奔襲不是沒有,但舍棄大軍,獨自奔襲對方根基的事情還真是絕無僅有。就算是喊出“明犯強漢天威者。雖遠必誅”的破胡壯侯陳湯,也是在後有大軍壓上的情況下才敢帶三百人在烏孫王宮揚名立威!更何況,此時大漢並未對匈奴再次開戰,不宣而戰的事可不是漢軍這個自詡天朝肯做的。
但左賢王萬萬沒想到,自己遇到了一個喜歡“不宣而戰”“戰則必取”的大漢渤海侯沈雲。在沈雲的思維裡,“不宣而戰”“閃電戰”是根深蒂固的戰爭模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這麽做其實是會遭到朝野儒生一片罵聲的---堂堂大漢,居然乾偷偷摸摸的事,實在有損大漢威名!
當然,沈雲也不在乎。只要能抓住左賢王,這些罵名他根本不在意。尊重和威風都是打出來的。漢軍對匈奴就是太溫和了。所以才讓匈奴人頻繁入寇,就要行雷霆一擊。讓那句“明犯強漢天威者,雖遠必誅”再度響徹所有敵人的耳畔,只有這樣才能讓匈奴人不敢南顧。
沈雲計算到了一切,比如自己一行人會讓城門稅官注意,自己說的那一番話會傳到上層,當然,左賢王親自召見出乎他的預料,同時忽媞莫部有人提前到達也出乎他的預料。不論哪一種,沈雲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將正黃旗或者鑲黃旗調離秋明城,不需要多久,只要一天時間!
沈雲相信靠著秋明城這幾乎毫無軍事機密可言的城防,紅狐部半天就能攻克秋明城。而秋明城中大多數都不是匈奴人,自己軍隊只要不濫殺引起公憤,自然能從容佔領。攻克之後,半天時間裡沈雲就能直撲王帳,活捉匈奴左賢王!再往後,有匈奴左賢王在手,匈奴人投鼠忌器,自己當然可以從容撤退!
計劃無疑是美好的。但變數卻也實在太多。這個計劃如果交到元帥行營的參謀案前,肯定是要被否決的。哦,不,不單單是元帥行營,任何一個正常點的部級參謀都不可能批準這個計劃,甚至會動用一票否決權來阻止將領做這種愚蠢的軍事行動。
但這是紅狐部,參謀又是方謄、百曉生這樣的鐵杆心腹,唯一的反對者馬固已經被趕到了千鳥谷跟前任紅狐部部帥混了,可以說,整個紅狐部此時就是沈雲的私兵,沈雲可以毫無顧忌的下達任何軍令。
這種毫無顧忌的行為,在軍隊行動中很好的發揮了紅狐部的機動性,可是這種行為的劣勢也非常明顯,那就是太過依靠將領個人的能力。一旦將領出了什麽事,整個紅狐部很可能陷入癱瘓狀態。
當然,暫時來說,紅狐部不會癱瘓,反而非常富有激情。深入草原千裡,直達匈奴王城,長途奔襲,攻滅一國的功績,大漢有多久沒有得到過了?此戰若成,那簡直就是帝國數百年來最輝煌的勝利!對月氏人的剿殺再多,那也是內戰,哪有這種對外作戰來的有快感呢?
沈雲在鼓動其他人時曾說,若能活捉左賢王,紅狐部有一個算一個,軍勳至少一轉!
一轉啊!這是多少漢軍士卒夢寐以求的事?在方謄、趙信等人的宣傳下,“跟著部帥好混軍勳”的事跡早就傳遍了,再加上緇木一戰,方謄趙信等人拿了一轉軍勳的事人盡皆知,所以這個鼓動也就充滿了動力。
可是, 軍勳不好掙啊!
龐通這裡嚇得冷汗直流,後背都濕透了。望著烏流珠的眼神也愈發熱切起來。若不是方才進來的時候身上所有利器都被沒收,龐通都有化身豫讓專諸的心思了。
“直接撲上去宰了左賢王,應該至少也有一轉軍勳吧?”龐通暗暗想著,胖手也緊緊攥緊,手心裡滿滿的都是汗,可是面前只有一個裝奶茶的木碗。
龐通不禁心裡長歎,媽的,匈奴賤種也太窮了,好歹給胖爺一個瓷碗啊!不然拿著這木碗連我自己都砸不死,更何況那看上去挺魁梧的左賢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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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中行說,西漢時文帝時人,原為宮廷太監,後因陪送翁主到匈奴和親而對漢王朝懷恨在心,轉而投靠匈奴,成為單於的重要謀臣。是有漢人這個稱呼以來第一個有記載的投靠異族的漢奸。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手機用戶請到m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