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丘山鎧,內閣中旨】日暮時分。殘陽如血。 原本幽靜祥和的渤海侯別府,此時一片肅殺。
沈雲已經將馬趕了又趕,催了又催,甚至踢翻了兩三個街邊的小攤子,惶急飛快地趕回來。可最終,還是連沈慕的最後一面也沒有見上。
木更正耷拉著眼簾,佝僂著本就消瘦的身軀,跪在沈慕的屍體前。十幾個仆人惶恐地擠出幾滴眼淚,跟著跪在一旁。
沈雲遲疑的腳步邁進大廳時,四五個身穿朱紅官服,頭戴烏紗冠,身配繡春刀的漢子登時齊齊轉頭望向他。
其中一個臉龐周正,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一甩身後黑色披風,大步走到沈雲面前,抱拳躬身道:“世子,節哀!”
沈雲的腳步有些遲疑,眼神裡閃爍著猶豫。似乎沒有看見這個人,而是茫然地盯著躺在大廳裡的沈慕。
寬大的白布將他的身軀覆蓋,露出的臉上沒有人和表情,隻有嘴角還殘存的血跡讓人望之驚心。
這就是自己在這個時代,認識還不超過三天的父親!
三個月前,沈雲剛剛失去過一次父親,也失去過一次母親。當再度面臨這個情況的時候,沈雲似乎已經有些麻木了。
沈慕是他的父親,但父子之間的親情卻還沒來得及培養。或者說沈雲還沒來得及將這個雍容華貴的男人當成自己的父親,他就去世了。他實在無法立即悲傷起來,或者說,他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此時自己該是什麽樣的心情去面對。
所以,他的腳步猶豫著,矛盾著。
這一切,都看在那個黑臉漢子的眼裡。
“世子,節哀!”那黑臉漢子再次踏前一步,大聲道。話音裡多了一絲不滿。
沈雲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是?”
語音裡帶著一絲難言的哽咽和苦澀,直到這時,沈雲才意識到,自己似乎真的很悲傷。
“在下巡城司巡檢唐秣。特別處理渤海侯遇刺一案。”黑臉漢子唐秣深深看了沈雲一眼,躬身道。
“遇刺?對!遇刺!”沈雲忽然想起什麽了,一把抓住唐秣的胳膊大吼:“有人行刺渤海侯,他殺了我父親!快把他們給我找出來,老子要剁了他們,不,要活剮了他們!誅九族,不,十族!誅十族!!!”
“世子,世子……”沈武從後面一把抱住了已經快要暴走的沈雲,哭泣著道:“世子莫要亂了分寸,侯爺走了,您更要挺住。這個家,以後就靠你了!”
跪坐在地上的木更正突然從地上跳了起來,原本猥瑣的眼睛裡綻放出讓人心悸的光芒,枯瘦的手臂指向沈雲,嘶聲竭力地大喊:“唐大人,是他,就是他派人行刺侯爺!我能作證,我要告他!沈雲陰狠狡詐,弑父奪位,簡直天理不容!”
“轟”一下,沈雲的腦子頓時懵了。瞪大的眼睛看著木更正,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
隨後跟進來的周惠和鄢如月正好聽見這句話,頓時站在當場。馬固他們三人卻隻聽見個大概,小東尼用怪異的腔調嚷嚷:“咦,抓到刺客了嗎?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沈武原本通紅的臉頰瞬間煞白,怒喝:“木泗,侯爺剛剛薨逝,我本不想與你糾纏,但你若再從狗嘴裡吐出半個汙蔑世子的髒字,我立即將你執行家法!”
沈武還是第一次直接稱呼木更正的姓名。這在漢禮裡,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沈武一直不喜歡木泗,但最起碼在人前還會喊一聲木更正。
可是這次,沈武真的生氣了。 木更正卻冷哼數聲道:“侯爺今日一早才決定來這裡祭拜杜先生,中午才決定在別府小憩數日,可下午就出了事。偏偏沈雲在此刻還不在。試問,此刻在京都,除了大公子還有誰最想置侯爺於死地?!”
說到這,木更正又轉頭向唐秣拱手道:“唐大人,你抓住的那名刺客不是也有口供嗎?請拿出來就是!”
抓住了刺客?
沈雲如被電擊,一下清醒過來,死死瞪向唐秣:“抓住了刺客?在哪兒?在哪兒?”
唐秣的黑臉上露出一絲尷尬,惡狠狠地瞪了木更正一眼,這才對情緒有些激動的沈雲道:“世子莫急,刺客是抓住一名,不過還沒來得及審訊,已經送往巡城司,稍後……”
“唐大人,剛才那刺客已經招供就是沈雲指使的麽!既然如此,為何此刻還不將此疑凶拿下?”木更正大聲道,“莫非唐大人在這天子腳下還能隻手遮天!!!”
“木泗!”唐秣終於也爆發了,怒喝道,“渤海侯遇刺身亡,此案事關重大,豈是憑一人之言就能斷定?我等公門中人尚且如此謹慎,你一個下人又怎麽能為我等做決定!木泗,沈公子乃是渤海侯世子,也就是下任家主,你如此言之鑿鑿此事乃沈公子所為,如果沒有那可是謗主之罪,按大漢律要杖斃當場!你真肯承擔?”
唐秣的怒喝讓木更正原本挺直的胸膛稍彎了彎,隨機又道,不過語氣卻是軟和了許多。
“唐大人,在下隻是一時激憤。那刺客之語我與諸位夥計都有聽見,是以一時嘴誤。還請唐大人秉公處理,盡早還我家侯爺一個真相……”
他口口聲聲讓唐秣秉公處理,可話裡話外卻一點沒有否認沈雲買凶弑父的事情。
沈武氣的已經渾身發抖,又痛心沈慕去世,一時間竟然僵在當場,語咽不能言。精明的沈湛卻明白這件事實在複雜透頂,識趣地沒有攙和進來,而是開始張羅著讓周圍的下人去騰挪地方,好讓沈慕的屍身有一個更加合適的安放地點。
其他人根本插不上話。馬固冷眼旁觀,不發一言。周惠緊緊抱著鄢如月,小臉煞白。鄢如月皺著秀眉,擔憂地看著沈雲。諸葛允卻托著下巴,仔細打量著四周。唯有小東尼顯得有些悠閑,不住踮腳想要張望一下沈慕的屍身。
他們都被巡城司的官吏推在大門附近,不許靠近。
這邊過了良久,沈雲才總算平複心情,沈武緩步過來,低沉地道:“世子,侯爺不在了,您看該做點什麽?”
沈雲搖搖頭:“武叔,我現在很亂,腦子裡一片空白……你看著辦吧!”
“我已派人快馬通知夫人,月旬前後,夫人就會趕到京都。”站在廳中一角的木泗忽然揚聲道,“唐大人,不管沈雲是不是凶手,但於情於理,您似乎也應該帶他回巡城司做一些調查吧?”
沈武終於忍無可忍,暴跳而起,健壯的身軀如利箭一樣躥到木泗身前,閃過面前的兩個仆人,直接一拳將木泗砸躺在地上,嘴裡暴叫:“你這背主的畜生,我今日就替侯爺執行家法!”
沈武的速度已經算非常快,但卻有人比他更快。唐秣在木泗倒地的下一秒就出現在了沈武身後,伸手一攔,頓時將沈武接下來的拳腳都擋了下來,然後順手一帶,便將沈武絆了個趔趄。沈雲忙上前扶住,嘴裡道:“武叔,不要衝動!唐大人自會還我一個清白!”
木泗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了鮮血,卻依舊冷哼哼地嘿笑道:“沈武,莫不是行刺侯爺之事你也有份?所以聽我揭穿就這麽激動?”
“夠了!”唐秣黑臉上都是蓬勃的怒火,他按住腰間的繡春刀,喝道:“木泗,事情一日沒查清之前,沈雲就是渤海侯世子,你身為下人若再多說一句話,某立即以欺主犯上之罪將你鎖拿!你可聽清?!”
木泗神色一緊,低下頭不再吭聲。
這時,門口一陣騷動。沈雲轉頭望去,卻見進來一隊鎧甲森然的軍人。
這還是沈雲第一次看見這個時代的軍人。紅色的翎羽在圓盔上閃動,身上的銀色丘山鎧(注1)異常威武,緊束的腰帶之下是包裹著鐵製脛甲的鏈葉甲裙,長筒鑲有鐵片的馬靴敲的地面嚓嚓作響。
這些軍人全部都握著長槍,配有腰刀,一進門就將包括周惠在內的所有人都擠到一旁,氣焰頗為囂張。
為首一人,頭上有兩根紅色翎羽,頭盔下的臉龐仿佛鋼鑄的一般,沒有一絲表情。胸甲上有一個異常醒目的標志---一隻張牙舞爪蟠龍形徽章就在右胸上!
一看這人,黑臉唐秣頓時有些怔住,快步迎了上去,恭敬地彎腰行禮道:“劉少校,不知何事驚動了近衛軍?”
這個叫劉少校的軍人鐵著臉,也不看唐秣一眼,硬梆梆地道:“渤海侯遇刺,陛下震怒,已下旨全城禁嚴。我等受將軍軍令,立即帶渤海侯世子沈雲往近衛軍營複命!”
唐秣臉色一暗,站直身體道:“劉少校,渤海侯世子沈雲與此案有所瓜葛,我巡城司也奉命查辦此案,所以世子不能跟您走。我得帶他回巡城司協助調查!”
劉少校似乎沒有那份耐心跟唐秣多說話,事實上,看他那板正嚴肅的臉,很可能他也沒那個耐心去解釋這麽多,直接揮手:“行動!進!”
在劉少校說出“行動”的時候,一眾軍人已經將長槍整齊密集地已經對準了唐秣等人。等“進”字出口時,所有軍人也跟著大吼一聲“進”,如林推進的槍陣頓時散發出逼人的殺意!
“慢!”唐秣“鏗”一聲抽出腰間繡春刀,其他幾個巡城司的官吏也紛紛抽刀,擋在唐秣身前。不過軍人和普通檢吏的素質對比非常明顯。他們雖然也氣洶洶地等著如林推進的軍人,但那隻是煞氣,而不是殺氣!
劉少校這才用正眼看了一下唐秣,森然道:“你想阻攔我等?”
唐秣黑臉上都是煞氣,哼道:“劉少校,你是軍人,我等卻是治吏,按說本是井水不犯河水。我等自謂也非大漢近衛軍的對手!可渤海侯遇刺,事關重大,我唐秣身受查案重任,卻不能坐視少校將人帶走。再說,韓將軍與渤海侯有舊,自然也不希望他的子孫被莫名冤枉吧?”
沈雲在一旁聽的雲山霧罩,這個傍晚的太多事情都讓他有些無法接受。還是沈武在旁邊低低解釋,沈雲才明白過來一些。
原來京都雒陽是分軍政兩種體系的。一般來說,近衛軍是守衛皇城安全的軍隊,對於民政和治安一塊都是由巡城司和雒陽府負責。當然,全城禁嚴的話,近衛軍就要協助巡城司檢吏封鎖城市各個要害。隻是,軍是軍,吏是吏,絕沒有軍隊插手幫檢吏抓人的理由。
渤海侯中午遇刺,到了傍晚這事就宣傳的滿城皆知了。甚至連沈雲買凶弑父的消息也不知為何傳到了近衛軍第一鎮少將韓舳淅铩
禁衛軍的統帥是益公劉珂,而益公劉珂是渤海侯沈慕的至交好友。雖然益公劉珂現在不在京都,但韓羧粗來聳虜宦壅婕伲匭胂冉蛟票W K躍團閃說諶ち蹊邇襖礎
劉楨是個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的軍人,見有人阻攔,也不再多話,突地抽出腰間佩刀,就要下令動手。那邊周惠卻尖叫出聲:“劉楨,不要!”
劉楨轉頭看去,正看見滿臉煞白的周惠站在人後朝他拚命搖頭。
“端平公主?你怎麽在這兒?”劉楨刻板的臉上終於有了點反應,露出驚訝地道,“來人,護送公主殿下離開此地!”
“是!”立即有兩個軍人走向周惠,也沒有什麽憐香惜玉,隻是抓住周惠的兩隻藕臂往外拽。
周惠一腳踹開一個士兵,大叫道:“劉楨,你不能動手……無聖旨而在京都與巡城司動手形同造反,你會被誅九族的!你放開我,你們放開我!”
周惠這句話果然起了作用,劉楨不禁猶豫了一下。那邊馬固和諸葛允也趕緊搶上前,推開那兩個似鐵塔一樣的士兵。那士兵見他們沒有帶武器,也就沒有傷他們,退開幾步回頭看向劉楨。
就在這時,又有人從渤海侯別府門外衝了進來。卻是一隊穿著和唐秣衣服一致的檢吏。
帶頭的是一個白面書生式的人物,見裡面劍拔弩張的氣氛不禁吃了一驚,大叫:“且慢,我有內閣中旨(注2)!”
唐秣看見來人這才大松一口氣,忙收起繡春刀。看得出來,這隊近衛軍給了他非常大的壓力。
“文川,我在這兒。陛下有何旨意?可是讓我等帶沈雲回巡城司?”唐秣高喊。
來人叫陳樂,字文川。也是巡城司的巡檢,平素與唐秣的關系不錯。不過此刻他卻沒有心情與唐秣說話,而是拿出手裡的一張黃紙,遞到劉少校面前道:“內閣中旨,渤海侯遇刺一案移交檢察院大理寺查辦。沈雲嫌疑甚大,立即送交大理寺甲級監獄看管。任何人等不得阻攔,此令!”
劉少校驗看黃紙上的印章無假之後,隻好推開一步,“收!”
那些軍人這才把長槍收起,又如鐵塔一樣站在一旁。
劉少校這才看了一眼站在內堂大廳的沈雲, 無奈地歎了口氣。
那邊周惠在馬固等人的幫助下重新擠了進來,朝沈雲大喊:“沈淵讓別怕,我們會給你作證的!”
沈雲朝他們苦笑一下,不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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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丘山鎧,大漢帝國製式鎧甲的一種。這種鎧甲完全拋棄了板甲和魚鱗甲的式樣,而是大量的使用了“鎖甲”的樣式。這樣的甲胄,以柔韌性極好的軟鋼為主要質地。穿上之後,身體不會變得僵硬臃腫,作戰的時候不會限制個人高超武技的發揮。同時一個一個細小的軟鋼片,如鎖一樣釘在一起,一環勾一環,在遇到正面重武器的砍殺時,可以將承受的力量通過那無數鎖環瞬間分散出去。受力擴大,減低損傷。而因為鎖片是緊緊的鎖在一起,縫隙密集,所以對於弓箭這樣尖銳的穿透性的獄也具有很強的防禦力。在大漢帝國,一般正規軍人都會穿鎧,隻有臨時征召的部隊才會穿甲。
注2:內閣中旨,內閣頒發的命令條文稱為中旨。關系重大的中旨,例如詔書、封賞令、律法令等是需要皇帝披紅才能生效。但一般性的臨時命令則不需要。隻要有內閣的藍印即可。內閣中旨的適用范圍只在政務上面,對於軍隊是無效的,它不能調動軍隊。渤海侯遇刺案,到目前為止還屬於內政,所以內閣中旨能夠限制近衛軍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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