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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無瑕》(22)告別
  (五)

  人們都傳,奡將軍主外戰,祖先生主內政。祖先生管得很寬,連畜牧豢養都製訂新規,嚴禁人畜同住一屋,也不許鄉民用糞喂豬,糞尿要留著窩肥製硝,統規朝晟軍調度。

  縱觀梁國全境,落入朝晟之手者十之八九,惟永安獨懸北地,受朝晟軍包圍,準出不準入。祖先生與歷代作反者不是一條心,他似是想將那高高在上的焱王亦敗了來,開創新天地。

  我不曉得祖先生何來如此勇氣,想來是靠天曜傳信,薈聚各路人才,眾人拾柴火焰高罷。

  有鑒於此,我也向朝晟軍獻了一份綿薄之力,把攜來的醫書譯為梁文,內容盡量通俗易懂。朝晟軍感謝我的幫扶,推倒我的茅草屋,把新磚窯產的第一批紅磚拉來,為我壘了新房,掛了“藥房”的牌匾,替我招攬生意。

  受朝晟軍提倡,鄉親們有病便治,我的藥房生意興隆。村裡的磚窯亦正式開張,紅磚自產自銷,便宜耐用。三年過來,村裡的泥房草棚統統推倒,換成一棟棟小磚房。

  鄉親們再不往豬圈裡屙屎,豬也再不吃人糞,改食泔水。豬殺的時候,膘能有三指厚了,比往年肥一圈。

  鄉親們說,賴朝晟軍發的糧種好,賴祖先生育的番薯大,而我知道,那些作物是格威蘭的特產,被金靈們運到梁國,經木靈們育種改良,易於耕種且產量高。

  由此,鄉親們的衣食皆大大地改善了,獨老孫還守著一塊兒爛菜地,靠野菜野味應付過活,怎也不肯務農燒磚。勸得久了,士卒們也嫌了,背地裡怨老孫冥頑不化,是個徹底的守舊書癡。

  老孫的頑固,使我憂心忡忡。想到朝晟軍的金靈軍官裡,有不少是我渡海時的故人,我便覓到一位好說話的,為老孫修間雞舍,以圖激發老孫的專長。

  雞舍建好,老孫三叩老天,感恩天武大老爺賦他氣運,祈願祖先生萬世常春,請我烤田鼠聊表謝意。

  我原以為有了雞養,老孫的夙願能消減稍些。哪料到,老孫照舊苦讀。他用不起油燈,黑燈瞎火時,便抓螢火蟲,夜讀祖先生撰寫的《朝晟人事任免新規》,研習朝晟軍的幹部考試有多少要領。

  兩年熬來,老孫的眼眶更烏黑了,可每年一度的幹部考試,老孫無不流利地铩羽而歸。士卒們都說,朝晟軍的幹部,學的是取材施政,講的是畜牧谷糧,老孫呢,終日讀死書,分不清大麥水稻,認不全野菜菌菇,豬不懂煽、羊不知放,能稱道的獨養雞這門手藝。

  可方今禁賭,雞養的再雄赳赳,吃進肚裡,撇出來不是一個樣?

  我曉得,老孫是勸不來的,便由著他自學考試,不多乾預。因天曜入體,書信的交流極快地方便了,我得以印證,奡將軍即是當日攜我至梁國的海軍將領“歐達萊婭”。

  據悉,她在老孫的故鄉嫋亭登陸,收服郡守舊部,兩年便佔領東南全境,遭逢西南的祖先生,卻投誠合作,屈居人下,甘為朝晟軍的二當家。

  我與老孫說起這事,老孫竟搖竹簽、卜龜甲、觀星象,算得奡將軍為九九至尊之命,生來該主國事,遺恨她生而為女,陰陽倒轉,失了君王氣運。而祖先生,命合九五之數,先天王者,與奡將軍一遇,反奪奡將軍氣運,鑄就王者之譽。

  換言之,老孫是算到,祖先生要誅除舊王,入主永安。而奡將軍與祖先生,正如雞啄蜈蚣,一物降一物了!

  我不通梁人的命數,但我理解,老孫是在扮預言家了。老孫問我灰都的人可會算命,我思來想去,貌似是有貴族迷信這套,便對老孫說,若他去灰都,境遇或許比留在梁國好。

  老孫罕有地謙遜了,說人不同命不同,格威蘭人的命數,豈能給梁人人算了?我哈哈大笑,買他一打雞蛋,回屋試烤蛋糕,改日請老孫做客。

  不待我做出蛋糕,一則短訊經天曜傳遍大梁國土——

  永安的焱王,死了!

  朝晟的軍士們舉族歡慶,莫分金靈梁人,皆舉朝晟大旗,高呼祖先生偉大,奡將軍神勇。當日,紙刊的大報貼遍村裡磚房,詳述焱王之死,供鄉親們閱覽。我剛揭掉一張,未讀完開頭,老孫抓著張同樣的字報,跌撞進我家,開口便問:

  “甘大夫,焱王死了,你聽說了麽?”

  我自是聽說了。老孫氣喘喘地坐好,指著字報念道:

  “弑焱王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兒娃郎,你知道麽?”

  我不知道。老孫攤開字報,混沌的眼仁發著不置信的光:

  “不行的,不行的,按規矩,誰殺了焱王,誰就是焱王…

  祖先生不自己殺,真叫外人殺,他、他如何取信於民了?他不當焱王,卻把焱王贈給別人當麽?這合乎天武之道,合乎無上至理麽?”

  我噤了半鍾,答道:

  “興許是祖先生不準當焱王了。”

  老孫大張呆口,癡癡地望著桌上的字報。我疑心他的舌頭是打了結,便去察看,他卻把字報卷在懷裡,失了三魂七魄地怪笑,一步一步挪出我家,在門口猛回頭,丟了什麽似地念道:

  “焱王,死啦!”

  後來,我聽軍裡的士官談起,祖先生宣布廢除焱王古製時,永安城乃至梁國各郡,都有書生投河上吊,怎的也要祖先生推出位新焱王,為各地的軍士增了許多麻煩。

  軍士們說,其實朝晟議會有過爭論,有半數人支持奡將軍反對祖先生,力求存留焱王之位,促成君王與議會的雙向監管。

  可祖先生用一句話封死了他們的嘴——

  沒有焱王這口馬桶,你們就拉不出大糞了?

  我不知這句話是挑釁或是侮辱,但用來描摹老孫的背影,甚為恰當。

  (六)

  焱王覆滅後,梁國不再,祖先生以朝晟為國號,結合瑟蘭與格威蘭的體制,廢除爵位戶籍,嚴禁奴仆之風,鼓勵各地修路屯糧,借飛速傳達訊息的天曜做到了大公都不敢妄想的事——

  無徭役,皆雇傭!

  我能理解祖先生的底氣何在。有天曜傳訊,貪贓枉法者無所遁形,政令執行的效率達到一個空前的高度。

  可祖先生後續的一系列新政,我卻摸不清是何用意了。

  祖先生列出大量禁忌,納妾、多妻、青樓、狎妓、兔爺等不必說,跪拜、敬稱乃至勸酒都歸為糟粕。凡是有以職位自稱、打官腔擺排場的,聽聞者皆可舉報。

  我是認為祖先生矯枉過正了。不少禮節文化是刻在梁人骨子裡的習慣,就似木靈與金靈的主仆尊卑,非一朝一夕而成,既不是一蹴而就,又如何一朝傾覆呢?

  老孫更是牢騷滿腹。他說這些都是祖製,祖製必是對的,對的必是好的。既是好的,哪輪得著祖先生變革呢?

  我起了興致,求老孫談談這些祖製好在哪裡,老孫卻念起經書,說什麽宗法尚嚴、悖祖之人死不足惜,叫我一頭霧水。

  等通報一來,承諾宣講新政者優先錄用為幹部,老孫又不談祖製了,成日去學堂複述祖先生的新規矩,為鄉裡鄉親講解新政好在哪裡。

  我因置辦物什,去縣城走一趟,但見書生幹部對祖先生略有微詞,而農夫勞工則無所謂。聽過老孫授課的鄉親們議論新政,說祖先生管的不是他們,而是昔日的老爺,業因此,他們絕不反對,反正老爺吃苦,他們便享福。

  鄉親們好比是礦井裡的耗子,政治嗅覺比幹部都靈。果然,不出一年,第二波新規又布告全國了:

  對新政陽奉陰違者,嚴懲不貸!檢舉者,有獎!

  首先落網的,是昔日保舉過老孫考書院的縣太爺。朝晟攻來時,他率部投降,主動開門獻地,可過去一年,他時常議論新政,說祖先生是學的蠻夷之法,禍害了梁國的百姓,被捅到上面,由軍隊抓捕了。

  給押到菜市口巡街時,他痛哭流涕,悔不該詆毀新政,被老百姓丟的爛菜葉和臭雞蛋喂成肥豬,因獲書生與幹部求情,艱難保住一條命。

  聯名上書保縣太爺的人裡,當然沒缺了老孫。幸而老孫不曾考中書院,否則,依他的體魄,哪遭得住這般折騰!

  經此一事,老孫對祖先生的怨氣更盛。他批祖先生是不坐焱王位,卻行焱王事,大搞一言堂,弄得朝晟空穴來風,幹部人人自危了,長此以往,還有誰願意考取幹部,替朝晟效力呢?

  老孫的言辭太放肆,我忙灌他稠酒,給他喝昏了去,免得生禍。不知怎的,我隱約有種惶恐,或許我們用來傳信的天曜,是祖先生的耳目,能幫祖先生監察我們的言行,以辨是非!

  我如何想不到,查完幹部裡的逆黨後,祖先生的大手竟抓向助他雄霸梁國的軍隊了。先有坊間傳聞,說那位殺敗焱王的少年禦天士於視察我郡的途中暴亡,沒幾日,官方的通告便坐實了他的死訊,好不心驚。

  調查的人馬不日到了。等人問到我家,我才察覺,來訪的卻是舊相識!那領頭的將軍姓牛,正是在灰都時找我醫傷的梁人禦天士,見著我,他亦驚訝。我二人不談正事,把酒言歡,高談闊別離後的奇遇了。

  這牛將軍是祖先生的死黨,同祖先生出灰都、歸大梁,收服流民,攻克郡縣,每戰身先士卒,以首登城頭著稱,聲望不在奡將軍之下。祖先生推行新政,有賴他鼎力支持。而今,那足可殺敗焱王的少年禦天士死得不明不白,他特地趕來勘察,看是否有人作梗,在鏟祖先生的牆角。

  焱王的本事,我曾從老孫口中聽聞過。焱王身負縱火奇能,赤手空拳便可以一當萬,尋常禦天士於焱王而言與螻蟻無異。那殺敗焱王的少年郎,是凡人能謀害的麽?

  我的疑慮,使牛將軍木訥了。他似是有口難言,囑咐我今日之事不足與外人言道,而後向我打聽軍中的禦天士曾有欺民霸財之劣跡。我憶起老孫的舊傷,把禦天士毆打老孫、搶老孫公雞的事一一列舉。

  得知行凶的禦天士是奡將軍的鐵杆,牛將軍稱我幫了他大忙,立刻去找老孫談話。我替他引路,去往老孫的還是泥巴房。老孫正捧著書,在那裡精讀幹部任免原則,聽我說是誰來了,便把書一疊,一揚袖袍,將要行跪拜大禮。

  若沒我攔著,他真就跪下磕頭了。牛將軍倒是體諒他,沒苛責他的驚惶,勸誡他焱王已死、梁國已亡——

  如今朝晟是祖先生當政,無需下跪磕頭了。

  老孫慌張稱是,答起牛將軍的問話。言談間,老孫如見天人,一通馬屁亂吹,結果牛將軍不吃這套,止住他:

  “俺且問你,你們村,每畝田約摸多少收成?每口人家,一月吃幾斤米幾斤面?”

  老孫啞巴了。牛將軍寬慰他,說祖先生會整治橫暴的禦天士,還他個理,便告辭了。

  臨了,牛將軍說,他對老孫這類人是雞吃螢火蟲,心知肚明,讓我平日裡多勸勸老孫,莫癡迷當官,要把心思放歸正道。

  我代他轉告,可老孫惴惴不安,全聽不進我的話,叨叨著禦天士自古高人一等,祖先生若把禦天士當百姓治理,怎哄得過來了?

  次年,毆打老孫的禦天士上了報,因屢屢欺壓百姓、狎妓嫖娼、玷汙婦女被判炮決,其妻兒親信因包庇同罪論處,於永安處死後懸屍示眾。

  鄉親們聽了報,都誇殺得好。老孫念著報,直呼老天有眼。鄉親們罕見地附會老孫,買隻雞去廟裡祭天武,感恩天武收走一個禍害。

  恰逢有新娘嫁到我們村,路過神廟,搶我們前頭叩首謝天。那新娘一身紅袍,水靈得很,我不禁多看兩眼,詢其來路。老孫與我知會,這新娘是鄰村來的,嫁給了她的堂兄,今日要辦酒席,訂了十多隻雞,要鹵製待客呢!

  我不解了:

  “堂兄妹?堂兄妹如何取得親了?”

  老孫笑我不夠細心了:

  “甘大夫,親上加親,你不懂?這鄉裡多的是非表即堂的親家,啊呀!”

  我頭似小兒手裡的撥浪鼓,搖得生影:

  “這…這親豈是能加的?生的胎兒有病,怎得了?”

  來鄉裡這麽些年,鄉親們頭回異口同音地哄笑我了:

  “有病?甘大夫,生娃怎會有病呢?”

  想到梁人風俗是此,我不便多管。第二年,這新娘因難產到我藥房,經我百般勸解,方同意由我接生。可生出來的孩子,腦殼如芋頭尖尖,兩隻眼睛高地不齊,落地便沒了氣。新娘的丈夫直呼孽妖孽,不顧新娘癡傻,尋神婆解咒了。見丈夫奔走,那新娘生出莫大的力氣,從我手裡奪走死嬰,披頭散發地跑到山上,跳崖自盡了。

  新娘死後,鄉裡人盡傳是她前世作孽,天武罰她今生受苦。老孫聽來這些流言蜚語,一一囊括於我,我出奇地平靜,平靜地悲哀了。

  認知水平不同,能怨得了鄉親愚昧麽?

  我書明要害,由天曜直傳牛先生,竟於五日後得到祖先生的親自回復:

  “情勢嚴峻,當即刻整改。某位不知名的大夫,我特此鳴謝了!”

  半月過去,祖先生以天曜通告全國,列舉十年來各地因天武祭祀與近親結親而造的悲劇,一番慷慨陳詞,督令各市、縣、鄉拆除天武神廟,宣講神靈崇拜的危害,普及婚配的醫學風險,建設醫科大學,培育大夫,預防疫病蟲害,根除烈性傳染病。

  老孫因教人識字而入縣城,聽得縣裡人議論紛紛,附近不少鄉村的富農為護天武神廟,煽動鄉民抗命,鬧得祖先生的政令難以推行。

  我以為祖先生要緩和手段,溫和地改進迷信問題,哪曉得祖先生派軍隊出馬,好一通抓、查、殺,把背地裡指示鄉民作亂的鄉紳幹部與議事要員統統逮捕,禍延百萬人!

  我們鄉無人鬧事,鄉親們每日聽老孫念報,言語間頗有幸災樂禍之意。老孫時而哀歎時而慶幸,我問他哀歎緣故,他哀歎為官者賤如豬狗,當官的意義又在何處?我問他慶幸緣故,他慶幸幹部空出幾十萬人的缺,他更容易考中幹部了。

  經此風波,議會高層裡支持奡將軍的派系乖巧不少,朝晟短暫地平穩過渡了。鄉裡的房子舔瓦刷粉,石子路鋪成了水泥道,拆除的神廟改建運動場以供鄉親們強身健體。豬場擴建了,羊圈增廣了,連老孫的雞舍都開第二間了。

  可老孫仍考不中幹部的名額,終日扼歎。我想,老孫要聽牛將軍的勸,放開典籍手冊,改學農林新書,倒有考中的可能,如此煎熬,何時到頭呢?

  (七)

  時間如白駒過隙,一轉眼,我已在朝晟很多年了。有縣裡的富戶到我們鄉投建紡織廠,給足薪資,鄉裡的年輕人爭相入職,冷了豬圈羊圈,荒了田地莊稼,錢雖多了,吃食卻貴了。

  老孫轉去縣裡教書,把雞舍托我照料。縣裡的學校是四天班兩日休,往來路費全免。老孫每回鄉裡,便感慨世道不公,窮者愈窮,富者愈富。

  縣裡那些開廠造物的,手裡的錢愈發多了,錢愈多,他們開的廠愈多,雇的人愈多,給的工資反低了。他們賺來的錢,用去買什麽古董,辦什麽金銀珠寶,拍什麽灰都來的鍾表以飾高雅,獨不舍得給工人多分些,給老孫這類教書匠多賞些!

  每每念及他們的奢靡,老孫便說同一件事:

  “甘大夫,郡、呸,市裡的風聞,你聽說了麽?”

  我聽說過很多次,可每次都稱不曾聽說。於是老孫兩手一拍,疲累的臉起了絲血氣:

  “那市裡的富翁,竟懸賞虎骨鱷肉,吃什麽蟲草人參,一餐的花銷夠我支出半年了!甘大夫,他們說吃虎骨壯骨,吃鱷肉長肉,吃蟲草破繭重生,吃人參長命百歲,真的靈驗麽?”

  我的回答,必是不屑的詛咒:

  “狗皮不通!以形補形,有用麽?若形能補形,吃什麽虎骨,吃人去罷!就是吃木靈、吃金靈,補得也比糟雜玩意形象!”

  老孫必然大笑,與我讚賞:

  “正是麽!我說這些人,想長生不老,吃千歲杉、啃萬年泥去吧!”

  我亦會問,老孫的仕途期望如何。老孫往往向隅而泣,抱怨幹部考試的人太多,勝昔年考書院的難!

  我不懂的,祖先生每年抓那麽多問題幹部,殺起議會的人馬都不手軟,朝晟的官場,怎還如此誘人了?我曾與牛將軍探討該問題,牛將軍的答案,使我更琢磨不透祖先生的心智了:

  “老甘,須知,老祖他同俺說過,官這種東西,總有人想當的!哪怕殺得人頭滾滾,哪怕誅得三族盡滅,也總是有人夢著當的!你的朋友,不是此例麽?”

  我畏懼了:

  “祖先生他如此行事,不怕身後惡名麽?”

  “他?他是不怕的罷!他婆娘甩他而走後,他的脾性就暴躁了。唉,莫傳出去,不足為外人知曉啊!”

  我守口如瓶,再見老孫,隻問老孫何故想著當官,老孫常說他也不知道。

  可我隱約猜到,在老孫心裡,禦天士始終是高官一等的,官始終是高人一等的,而老孫,不是想當人上人,是不願做人下的牛馬罷了!

  工廠開得越多,我的病人越多。十年來,這些煤炭廠、紡織廠、砂石場、水泥廠、礦場的工人,身體一年弱過一年,每從市縣回鄉,必到我家裡問病,吃兩副藥療養。他們的病症,和灰都的工人是相仿的,難治難療,唯有休養。

  可他們的眼裡滿是錢,而老板開的薪水又不變,物價卻逐年增高了,他們要攢錢娶媳婦修大宅子,不得越乾越累麽!

  想到灰都曾生過的工人暴動,我手又癢了,忍不住給牛將軍傳信。牛將軍是在大公手下做過事的,代大公恐嚇過一些鬧事的工頭,深諳其中門道,知我所言不虛,承諾向祖先生報告,盡快商議辦法。

  祖先生的政令總是切中要害的。祖先生規定,大體薪資要根據當地統計物價調動,寧升勿降,而各地幹部務必督察到位,定期匯報本地物價與薪資情況,尤其各大城市,隨時要接受牛將軍的不定期巡查。

  工人們還未喚祖先生是青天大老爺,地動的噩耗便傳開了——

  剛巡查完兩個市的牛將軍,在乘船的時候墜水死了!

  牛將軍的死訊,我是不太當真的。牛將軍是禦天士,身經百戰,水性甚佳,怎能墜水淹死了?

  直到老孫跑回來,給我看縣裡的字報,我發出天曜而不見回聲,我才相信,牛將軍他真的死了。

  我問老孫縣裡人是怎麽議論的,老孫喜憂參半地說:

  “值得議論麽?莫不是割了人的肉,讓人陰死了!那些富翁的背後,哪個不是議員幹部,哪個不是軍裡士官的親戚故舊,要割他們的肉喂窮人吃,他們如何肯了?

  他們這幫人,表面上以文人雅士自居,暗地裡滿嘴的屁股奶,又賭又嫖,敗類斯文!

  我看,有他們搗鬼,這祖先生的位置,亦坐不了幾天了!他的議長,是該讓給別人當了!”

  而鄉裡的廠長,還在苛責鄉親們消極怠工,給自己虧了許多許多的錢,說什麽也不漲薪水,反要鄉親們賠償,我的心立時涼了——

  最卑鄙狡猾的人,總習慣把自己擺在受害者的位置。

  在這群受害者的聯手下,朝晟要走進死胡同了。

  我錯了,我大大的錯了。我沒想到,牛將軍死的第七天,祖先生向全體朝晟國民發出通告,陳列了奡將軍派系勾結大富豪盤剝民眾、事發後刺殺牛將軍的罪行了。連奡將軍寫給瑟蘭的書信,都被祖先生搜出來刊在報上,列為叛國的鐵證了。

  一時間,群情激憤,鄉裡的廠長被人綁去縣裡,縣裡的富翁被人拷去市裡,市裡的權貴被押去永安,從父母到子孫,三代以內皆誅殺了!可憐奡將軍,她從瑟蘭帶來的軍隊,早打散成中層軍官,無人心向她,她想作反,亦無人響應。被她提攜的嫋亭一把手喻視雲,反綁了她送去永安,聽說,她於菜市口被斬首示眾時,喻視雲還拍手稱快,誇祖先生殺得好!

  這就完了麽?不能的,不能的。殺完奡將軍和她的同黨,亂哄哄砍了百萬人頭後,祖先生把刀口對準支持他的將官幹部,輪番開殺了!

  殺瘋了,真的殺瘋了。老孫舍了縣裡的工作,狡兔似地摸回鄉裡,向我描述縣裡的慘狀——

  橋樁路燈上都是死人頭,金靈的、木靈的、梁人的盡有,幹部的有,軍官的有,禦天士的有,凡人的有,富人的有,窮人的也有。

  祖先生似乎把人當成可消耗素材,殺著取樂了!

  我問老孫,到底是誰在支持祖先生殺人,老孫隻喝水搖頭,說不清到底是怎回事。聽老孫的意思,祖先生的命令繞過了議會和幹部軍官,直接通告士兵和百姓,成群開殺,不知何日是個頭!

  祖先生就這樣殺了三五年,鄉裡的雨都泛著血色。祖先生的理論是沒錯的,一陣大殺後,幸存的廠長都開夠了工資,因為錢不給夠,殺人的便來了。

  而缺失的幹部,亦是年年有補,改稱“入編”。即便祖先生殺得最興起的一年,老孫還是回縣裡考編,可惜這考編的規矩,越發的嚴格了。

  去年,老孫考編時,一個年輕人聽說了他的故事,便當眾嘲笑道:

  “這編,豈是你配考的?”

  然後,這年輕人就被取消參考資格,終生不得錄用。

  而老孫今年亦撞了霉運,他因替那名保舉他去永安考試的縣太爺說情,被登記為“成分複雜人群”,難考入編制了。

  老孫回來的時候,正值秋末,兩間雞舍的母雞正肥,適合煲湯。我采了些草藥,難得與老孫坐在泥房外共進一餐。

  提起當今幹部們的卑微,老孫笑得開懷,連兩顆松動的門牙都笑掉了:

  “當幹部圖什麽?沒錢沒名,圖的就是那點兒喝馬尿都有人讚你雄姿英發的權啊!

  祖先生把幹部當什麽?當耗材了!我偏不懂,祖先生這般刻薄,考幹部的怎麽一年勝似一年的多了?甘大夫,你說,入編入編,到底是入了誰的編?”

  我不知道。我舀一碗雞湯給老孫喝,雞舍裡的公雞不知是否嗅到了老婆的味道,竟悲鳴高亢,悠揚得像是鍾聲一樣。我想起故國的灰都,想起灰都的鍾樓,問:

  “老孫,嫋亭是什麽樣的?”

  老孫一口湯一口酒,喝得暈乎乎,想不起嫋亭是何風景了。他被雞吵得耳痛,求我吹口風琴,用雅樂清明耳朵。我便掏出生鏽的口琴,生澀地吹起忘了名的歌曲。

  老孫鼓掌打拍,問:

  “甘大夫,這曲有名麽?”

  有吧?也許有吧?可我已是忘了!

  我吹得太鈍,鈍得老孫以衫拂淚。老孫告訴我,他記起嫋亭是什麽樣了,便拿來紙筆,用他幾十年讀的典籍,為灰都的曲填了梁人的詞了:

  “小橋頭,晚市後,江畔燈如晝。清風揚帆遠渡口,星光碎竹簍。山中遊,林間走,山林登月樓。蟹子酥黃老酒稠,良辰醉芳州。

  高竿入,純鱸出,釣影綿似露。獨身辭鄉別故土,涼碟灑空壺。孤寒布,單夜服,孤單宴歌舞。人生總難覓歸處,多夢淚漂浮。”

  我停了口琴,說嫋亭一定很美。老孫醉醺醺地臥倒了,夢裡說著嫋亭的確很美。我拿起老孫的筆,望著山坡上的余暉,用我稀薄的墨水,題了散句:

  “秋風不解西窗語,又送東坡滿山菊。”

  (八)

  隨著祖先生辭去議長的職位並退居幕後,朝晟的動亂平息了。

  祖先生雖不管事了,可他的真言,仍流傳在名為網的天曜裡:

  “課他們的稅有何用?他們總會想法子保全財產,務必從根源入手,一經發現,就地誅殺。”

  祖先生歸隱前,做了幾件大事。一是給傳信的天曜起名為“網”;二是改正了梁人的詞匯,把天曜、天晶、禦天士等名詞都修改了,換成翻譯式的拗口詞匯,稱之以奇跡、聖岩、前行者;三是裁撤了朝晟的監察機構,宣布監察權歸“網”所有。

  如此,我的猜想倒印證了——

  從始至終,祖先生就用“網”看著所有人。

  祖先生走後,新任議長施行較為寬仁的政策,特赦了“成分複雜人群”,消除他們的不良檔案。

  這也意味著,老孫又能考編了。

  而今的老孫,是村裡年事最高的長者,是村裡第一個百歲老人,是村裡的活牌坊、活字碑,他已不考編多年,專心耕地養雞,開了十幾間雞舍,教了百十個孩子讀書。

  此時,還他考編的資格,有什麽意義了?

  在老孫備戰考編時,我讓了診所,去山坡曬太陽,曬得美滋滋,像是躺進金菊的海洋,夢回年輕。一天,一個白胡子老頭走上山坡,躺在我身旁,我以為是采風的畫家,便沒搭理,可他主動開口,用“網”裡獨有的聲音問我:

  “老牛他找你聊過,對麽?”

  我望向他,揉揉眼,確認自己沒認錯。錯不了,躺在我旁邊的,正是歸隱的祖先生,我治過肋骨的梁國文書啊!

  我答:

  “對的,對的…”

  他問:

  “這些年,朝晟好了麽?”

  “大約…不,必定是好了。”

  “比之灰都呢?”

  “好了,亦好了…不,我不清楚了。”

  他笑了:

  “是啊,灰都的變化,你不清楚啊。”

  看他躺得自在,和氣地不似殺人魔,我便裝著膽量,問道:

  “祖先生,你悔恨過麽?”

  他扭頭看我,笑哈哈地說:

  “悔恨?我有什麽好悔恨的?我不悔你們恨別人投的胎比自己好,但恨你們悔自己投的胎沒別人強啊!”

  我感悟了,又惶恐了:

  “祖先生,朝晟往後的路,要怎麽走呢?”

  “走?抬轎的人互相拆台,你說,事兒怎麽辦?”

  我當然知道。怎麽辦?只有殺!可殺到頭來,又該怎麽辦呢?

  祖先生站起身,慢悠悠下山走了,唱到:

  “盡是王八見烏龜,綠毛配了窩囊廢!”

  第二年,老孫真的再去考編了。通知傳達時,他煲了鍋湯,我溫了壺酒。我們兩個老光棍坐在電燈泡下,靜默默地等通知由“網”送達。

  正接鍋時,老孫抓著湯杓的手忽地松了。他瞪著雙銅鈴似的眼,邁過電熱爐往前抓,抓到我的衣領,仿佛看到了列祖列宗,咬碎了嘴裡的雞頭,放聲大笑了:

  “我、我是官了!我是幹部了!我入編了!我入編了!”

  笑完,老孫往後一挺,打翻了雞湯,一睡不醒,安然辭世了。

  三天后,當老孫的骨灰盒在手,我仍不懂得,老孫怎就這麽死了?

  直到我坐火車去嫋亭,乘輪船遊江,把老孫的骨灰撒進碧藍的水裡,看骨灰結塊兒,而後沉江消融,我才恍悟——

  老孫能活到現在,全憑念想寄托,吊著那一口氣。如今入編圓夢,這口氣沒了,他自然也就死了。

  既老孫死了,我亦是時候回鄉了。落葉萬裡飄,總得根下葬。

  謹以此文,紀念我在梁國與朝晟的七十年時光——

  我獨困傷悲,把歡笑留給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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