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情萬丈易,卻容易中道崩殂。
大軍開拔,借著江上怒號的狂風,自於都縣城往西,堪堪半個時辰,就已然到了昨夜山火漫漫的地方。
漫山遍野,漆黑一片,隱約可見沒有燃盡的猩紅炭火,更有嫋嫋青煙不停,甚至有灼熱的感覺迎面撲來,放眼望去,遠處青山依舊,想來這大火應該是被附近的百姓阻攔住,或者還未來得及燒的那麽遠。
最令人可怖的是,這山崖石頭崩塌,混著雜草樹木,將水道阻塞大半,流水不暢,更為湍急,小船容易傾覆,大船過去,則是想也別想。
李重績站在船頭,臉色甚是難看,若是如此,自己這十幾艘船根本不得通過,轉行陸路,怕是要半夜才能到,急行軍耗費體力,反而在船上以逸待勞,更能保持戰力。
先前田雲傑告知此事,他還有些將信將疑,眼下,卻是不得不信。
但軍情如火,根本容不得他有片刻猶豫。
“來!”
他大喝出聲。
“田校尉,給你五百人,沿岸索尋船隻,半個時辰,我只要船隻,能讓大軍過此處河道!”
“我只要船!”
李重績只是猶豫了片刻,便做出決定,保持戰力,能在贛州城下有所作為,才是他要重視的唯一因素,至於等會搜索船隻,由此帶來的糾紛甚至於流血,就不在他考慮的范圍。
況且,即便戰後那些個言官小嘴叭叭叭說個不停,這黑鍋不是給到了田校尉麽……
既然你刁運判都講了軍事由自己一言而決,那指揮個校尉問題不大吧?
真當人沒點火氣,逼殺親弟,雖然說自己若在對方的位置上,做的可能還要過分些。
李重績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此戰必將功成,也只能功成,此事卻也不能這麽簡單就算了。
田雲傑躬下身子,眼睛卻是不由得瞥向了站在一旁,良久未曾說話的刁珣。
“嗯?”
李重績面露不悅之色,冷冷問道。
“莫不是田校尉覺得本都統說的不對?哼,速速去辦,再要遷延,莫怪我軍法無情!”
“李副都統莫要發怒。”
這時,刁珣越眾而出,淡淡說道。
“因事發倉促,本官已經在昨夜查明此處情況,一早就讓人搜羅能過江的船隻,所以田校尉有些遲疑。”
“既如此,這些船隻現在何處?”
李重績面色稍緩,既如此,若是有了足夠的船隻,趕到贛州城能縮短不少的時間,至於這兩人之間的齷齪,倒也不算什麽,暫且放下。
“田校尉,你去尋一下宋推官,看看目前找到多少合適的船隻。”
刁珣扭過頭,看向田雲傑。
昨夜得知水道阻塞僅僅能容納小船通過,他稍一思索,便決定讓宋鞏休息半夜,然後直接帶著衙役去沿途找尋船隻,至於能找到多少,他也沒有把握。
“喏!”
田雲傑朗聲應道,即便他年紀不大,但也隱隱約約感受得出來,眼下去找船隻,肯定是禍患不淺,若是想要在半個時辰內找到足夠的船隻,定然要使些手段,甚至強取豪奪,戰時無妨,只是戰後,難免會被有心人注意到。
這是贛州,而非宋金前線,總歸要有安穩的那一天,尤其是安撫民心,文官當道,可想而知,後續自己遭受貶斥,估摸著也是最輕的結果,甚至在此戰建功的情況下。
只是片刻,田雲傑匆匆複歸。
“刁運判,宋先生稱船隻已經足夠,想請運判過去一觀。”
李重績皺了皺眉頭,覺得此事順利的有些蹊蹺,瞥了眼身側的刁珣,面若泰山般沉穩,眉眼間含著煞氣,莫不是此人亦是為了往上爬,不擇手段的酷吏?
他斷然不信,用些尋常手段,能讓這些百姓,還有商賈,老老實實交出自己的船隻。
因此,一言不發的跟在兩人身後,去看個真切。
踏上盡是焦土的岸邊,一行人按照河岸,往江水堵塞處走去,頓住腳步,卻見江水險要處,更是激流不止,轟隆隆作響,水流不住的打著旋轉,卷起千堆雪,如此境況,更是讓人臉色一變,即便有了足以通行的小船,這樣湍急危險的水流,也非常人能過,最明顯的證據,便是石頭邊,傾覆散亂的木船,甚至於碎成幾片。
大概是冒險過去的商船,被激流推到水中央的石頭上,力量過於龐大,直接撞散架所致。
李重績面色更是凝重,心裡盤算起陸路急行軍的可能性,時間根本耽誤不起。
刁珣面色稍沉,卻不言語,繼續跟在田雲傑身後走去,只是沒有留意到對方,那有些莫名興奮的表情。
越過山崗,正是江面窄小處過去,堪稱大江濤濤,一馬平川。
只是此時眼前震撼的景象,讓人不由得為之一愣。
大大小小的船隻,形製不一,落下風帆停在江邊兩邊,宛如此處是臨安碼頭一般,即便是當日在隆興府,刁某人回憶起來,似乎也沒有這麽多的船隻停靠不動,沿著江岸整整齊齊擺放。
“刁運判來了!”
不知道是哪個眼尖的,瞥見了山崗之上的人影,喚出聲來。
隨即便是歡呼聲驟起,響徹大江兩岸。
刁珣神色稍楞,腳下不停,繼續往山崗下走去,宋鞏已然侯在此處,他倒是想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李重績更是沉默無言,這些船已經夠用,怔住片刻,他還是按耐住想要直奔贛州城的衝動,想要看看這刁運判弄出來什麽把戲,反正船在此處,跑不掉,也不差這點時間。
宋鞏的臉上帶著一絲感慨,拱手道:“刁運判。”
刁珣微微頷首,伸手指向這漫江的船隻,面露不解:“這是怎麽回事?”
這效率高的過分了。
“一早我來尋船,就有百姓認出我來,一傳十,十傳百,得知運判要去贛州城平叛,皆來相助,不僅僅是船隻備足,甚至將船行過了此阻塞之地,其中損失三條船隻,一人受傷。”
此言一處,所有人都為之默然。
沒有人會想到,是這些畏官如虎的百姓,主動所為。
就在這時,江上傳來一陣呼號。
“運判,可還記得小人?”
刁珣下意識轉過身子,眯了眯眼睛,卻見渾身濕透的漢子,面露期盼,並沒有半分猶豫,他提起一口氣, 朗聲喚道。
“你是前日來衙門告官的,去歲家中水田為大戶所騙,本官判令大戶歸還田畝,另有賠償!”
“是了!”
漢子哈哈一笑,繼續道:“俺還有兄弟們尚有冤案,知道贛州有亂,運判著急平叛,特呼朋喚友來幫忙,隻願此事過去,運判還能來縣衙為我等伸冤!”
說著,他的眼裡,期盼更甚。
刁珣抿著嘴唇,面對這大大小小的船隻,以及一雙雙期盼的目光,沒想到,當時的存身之計,還能有此收獲。
但,可見這漫江冤屈,不知道存了多少年,怪不得要造反!
生性彪悍是一回事,朝廷任命的庸官壓迫,又是另外一回事。
“好!本官答應了,此戰功成,回轉於都,為爾等洗淨這冤屈!”
刁珣慨然回應,聲徹兩岸。
哪怕是一時的……
此言既出,盡是歡呼。
“李副都統,遣大軍上船吧。”
刁珣身子站的筆直,並不回頭。
“好!”
李重績深深看了眼刁珣的背影,心中憑白添上一絲憂懼,轉身即走,甲胄錚錚作響。
是日,大小船隻揚帆起航,或運十數人,或運七八人,在長河間破開浪花,以一種無可抵禦的決意,迎著落日的方向而去。
是謂。
鍾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
虎距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