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九,清晨。
臨安城。
寶蓮山下,閱古堂。
這是當朝少傅,豫國公韓侂胄的府邸。
此地怪石嶙峋,溝壑縱橫,各種千奇百怪的石頭層疊互見,又有那長年的藤蔓像羅網一般密布於此,遮蔽了石頭本來的顏色,編織出綠色的海洋,中有一泉,以瑪瑙石為牆,水流清澈,如夢似幻。
池水邊,立著一名中年男人,身著便服,雙手負在身後,眉眼間隱含著一絲不愉和憂慮,似是無心觀賞眼前之美景。
忽有秋風起,一片落葉跌落泉水之中,蕩起漣漪。
“等閑來,天一角,歲三周。東奔西走,在處依舊若從遊。照我尊前隻影,催我鏡中華發,蟾兔漫悠悠。連璧有佳客,乘興且登樓。”
中年男人撇了一眼落葉,吟了半闕詞之後,暗自歎了口氣。
“眼看今年中秋又至,仲遠,可否再登一次樓……”
這只是初秋,肅殺之意,便迎面襲來,讓人心生年華老去的傷感。
不知不覺,自己年近五十,鬢邊白發也生了出來,當真是歲月催人老,可,還有很多事情沒有來得及辦,這聲歎息,不知道是為了臥病在床的老友,還是為了漸漸老去的自己。
“韓相公。”
這時,池子不遠處的廳堂,走出一名身著綠色官袍的男人,只見他留著短小且向下墜成直角的胡須,兩隻小眼倒吊著,閃爍著審視的光芒。
“述之。”
在池邊觀景的人正是韓侂胄,權傾大宋的少傅,他聽著身後傳來的聲音,並未第一時間轉身,而是淡淡喊了一聲對方的名字。
沈繼祖,字述之,官居監察禦史。
“今日這麽早登門,可是有什麽事情?”
韓侂胄這時才緩緩轉過身,低頭看了眼自己這名心腹很是恭敬的躬身下拜,擺了擺手。
“在這裡可以隨意些。”
“是。”沈繼祖抬起自己的頭,小心的看了眼面前之人,隻覺得眼睛要比旁邊的池水還要來的深邃,尋常人根本無法猜度其想法,倒是今日,面色似有一絲疲憊,但這個原因,他倒是知曉一二。
正是因為如今的朝廷左相,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京鏜京相公,已經臥床數日,非是寒冬臘月便如此這般,臨安城流言,都說京相公怕是熬不過去這一關。
而京鏜,正是朝堂之上,鼎力支持韓相公的重臣,若是這樣猝然撒手,定然有著一定的風波。
“下官知曉韓相公昨夜探望京相公,便想著來問上一句。”沈繼祖面上浮現一絲擔憂,繼續道:“京相公病養在家,下官唯恐打擾,不敢去探視,隻得來滋擾韓相公。”
“呵呵。”
韓侂胄聞言,倒是沒有表現出什麽不愉,而是淡淡笑了笑,這沈繼祖,果然知情識趣會做人,所言都說到自己的心坎上。
“無妨,仲遠目前的情況,確實讓人擔心,探視倒是擾其休養了,你的考慮無甚錯處。”
“希望京相公身子早些好起來,這朝堂之上,不少大事都要仰賴京相公,如此說來,江南西路倒是生出了奇事。”
“哦?”
韓侂胄微微驚疑了一句,但沒有表現的過於明顯,地方上的事情,再大也翻不了天,須知,這臨安城內,朝堂之上,踏出一步,才要深思熟慮,否則,行差踏錯,便是千古恨。
他淡淡笑了一下,知道這才是對方今日一大早來尋他的目的,至於擔心京鏜的病情,真假多少,倒是難說,畢竟這左相的位置一動,上下牽動,不少人都盯著在。
“述之,用過早飯沒?沒有的話,不妨陪我用些。”
昨日去了京鏜的住處,各地呈奏都還沒來得及看,不妨先將此事放上一放,以做敲打。
“正巧腹中饑餓,那下官便不客氣了。”沈繼祖卻是臉皮極厚,好像沒有絲毫感覺到對方的敲打之意,而是做出喜出望外的樣子:“上次嘗了府上的羊雜,至今念念不忘。”
韓侂胄聞言,微微一愣,卻是被這個不要面皮的逗樂了,心裡雖然知道是在拍自己馬屁,但還是感覺到一絲舒暢,當即搖了搖頭,笑罵道。
“述之饞了,那便依你所言,既然入了秋,早飯用些羊雜。”
這做羊雜的廚子,先祖曾經在東京蔡河邊擺攤,手藝極佳,靖康年後,輾轉流落到了臨安,為謀生計,重新撿起這活,倒是沒有昔年在東京的熱鬧景象,後人堅持這門手藝幾十年,直到被韓侂胄喚入府內,十日做上一次羊雜,悠閑不少。
並沒有等上太久的時間,廳堂內的飯桌之上,便上了一個羊頭,羊皮羊雜,更是堆起,還有兩碗嫩羊肉做的湯羹。
韓侂胄用了兩口,便止住放下筷子,意有所指的說道。
“記得仲遠也是江南西路人士。”
“正是,京相公乃豫章人士。”沈繼祖聞言,立馬明白過來,這是讓自己繼續之前的話題,當即拿過帕子擦了擦嘴,實際上才喝了一口湯,吃了一塊羊肝。
“吉州丁常任昨日有奏報來,說是有鹽匪生亂,剿匪之時,吉州主簿身死。”
“哦......”韓侂胄淡淡應了聲,皺起眉頭,這死了一個主簿而已,算的了什麽大事?
沈繼祖見狀,倒也不敢再藏著掖著,繼續道:“這主簿名叫楊守春,乃昔年煥章閣學士楊萬裡的祖侄,此番平定匪患,身死當是盡忠職守,但奇怪的是,丁常任所奏報,竟是又說這楊守春過去數年,貪贓枉法,劣跡斑斑,證據確鑿,當真是奇哉怪也。”
韓侂胄聞言,不以為意,拿起筷子,自羊頭上夾起一塊肉,送入嘴裡, 慢慢咀嚼。
這身居廟堂之高,自然是高處不勝寒,對於下面的事情,難以知道細節,更何況吉州距臨安遠隔千裡之遠,哪是疏奏之上,寥寥數字能講得清的,倒也不必深究。
沈繼祖在旁恭敬的等著,並不動筷子。
直到耳邊傳來韓侂胄的話來。
“丁常任此人本相知曉,素來老成持重,顧全大局,這封疏奏,有他的想法,倒也不算什麽大事,這地方上的庶務,畢竟不似臨安,抓大放小即可。”
“理當如此。”沈繼祖一副受教的模樣,頓了頓,繼續道。
“跟著疏奏而來,卻還有一件事,吉水知縣,想出來個增加朝廷賦稅的法子,且不損民力。”
“哦?”
這下韓侂胄來了興趣,至於什麽貪贓枉法,根本不放在眼裡,朝廷上下,還缺的了這個?
只是朝廷開支越來越大,是個麻煩事,況且還要考慮北伐之事。
“此法曰印花,蓋令民間若有契約者,由官府印花,取其微利,是以豪不擾累,民皆易從,取諸有利之家,與貧民無涉。”沈繼祖早就熟記於心,直接說了出來。
韓侂胄沉吟片刻,右手輕輕拍在桌案。
“此法倒是有些妙處,這吉水知縣姓甚名誰?”
“好教韓相公知曉,這吉水知縣曰刁珣,去歲的二甲進士。”隨後似乎是想起什麽,沈繼祖又補充了一句。
“今年堪堪二十歲整,倒是少有才華。”
韓侂胄聞言,卻是慢慢皺起眉頭。
“二十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