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昏暗的光線，逼仄的空間。

　　遠處是少女的說話聲，內容模糊不清。

　　入水的一刹那，項鹽醒來。

　　依舊是車廂，項鹽依舊躺在床上，感覺身體虛弱。

　　下意識摸了摸臉，還是火辣辣的，但是減輕了不少。

　　房間門打開著，過道上站著那位少女秋糖。

　　在她面前，是一個中年男人，穿著一件和秋糖款式差不多但大上幾圈的蛛網夾克。

　　他雙手抱在胸前，看著叫秋糖的女孩。

　　秋糖正一臉幽怨的神情站在一邊，無辜地盯著面前的空氣。

　　“什麽啊，他沒有被汙染啊，為什麽不能走迷迭海嘛……”

　　“不會走丟的，貓貓跟著他。”

　　“不要寫報告，不要加班。”

　　項鹽忙舉起手，“我確實沒事。”

　　秋糖聽見聲音轉頭看過來，一下子興奮起來:“你醒啦——”

　　中年男人走進來，面容粗糲，身形寬闊但是靈活。

　　他對著項鹽露出程式化的笑容。

　　“不好意思，這是我們羅網司的失職。按照規定，牽涉汙染的人員都要先經過收容，評測汙染值，才能確保安全。經由迷迭海返回現界是違規操作，不熟練的人可能有丟失的風險。如果需要投訴的話，可以稍後填表，我會進行審查。”

　　“沒事的，我沒什麽不滿意。”

　　項鹽這才發現自己，周圍有著一圈透明的塑料或者類似的東西，來源似乎是腳邊的黑色盒子。

　　男人注意到了項鹽的目光，道:“繭是相當成熟的一般性收容裝置，對於殘余汙染都有較好的抑製作用。”

　　“要危險評估是嗎?”項鹽稍大聲說話，嘗試著坐起身，打量四周，能看見對面鋪位的男人腳邊也放著同樣的一個盒子。

　　男人沒有關掉繭的意思，也沒有讓項鹽移動的意思，他對著領口的麥克風低聲說了些什麽。

　　不一會兒，一個身穿白色夾克的工作人員就為他搬來了一張折疊椅。

　　折疊椅放在這裡真是擁擠，但是男人並未在意，徑直坐下。

　　隨著動作，項鹽注意到在他鎖骨上有一道粉紅的傷疤。

　　男人注意到項鹽的眼神，不動聲色地整理了一下領口，從口袋裡掏出本子和筆。

　　他把目光投向項鹽，這時他嚴肅得多，眼神銳利。

　　項鹽平靜地回望。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張岩池，並不是專門的汙染評估員，而是羅網司第十二小隊的正式隊員，負責亥豬市的汙染收容、清理。目前也是那孩子的實習指導人。

　　鑒於你已經清醒的狀況，而且你有些……特殊情況，所以稍稍代勞了。不過放心，我也有替代儀器的手段。”

　　叫做張岩池的男人擺了擺手，門口偷看的腦袋在門口立馬消失，秋糖撅著嘴走開。

　　“嗯。”項鹽回答，很難要求快十年沒和人打交道的人要怎麽交際。

　　張岩池也並不在意，自顧自地說下去:“很遺憾你遇到了折疊事件，更加遺憾地告訴你，盡管形式好像做了一個噩夢，但是折疊中你遭受的傷害是真實的。”

　　說到這裡，他瞟了瞟項鹽臉頰的擦傷。

　　“甚至折疊中的怪物，也是真實不虛的。”

　　“你可以把折疊想象有一個……不，無數個充滿著詭異妖怪的世界，整日飄飛在城市之中、荒野之中、天空裡、土地裡，它們在運動的時候，對我們的現實並無威脅，當它像是一個肥皂泡一樣粘在現實的物體上的時候，人們就進入險境，靈魂遭受詭異的屠戮。”

　　肥皂泡?項鹽揣摩著這個詞的含義。

　　張岩池悄然抬起眼睛，觀察著項鹽。

　　他略帶殘酷意味地看著項鹽，平民在聽見這世界的真實的時候總是很難保持鎮定，他們會大聲駁斥，會恐懼地發抖，發現他們所以為固若金湯的現實，原來是如此殘酷的圖景的時候，總是很難接受。而過去的真實體驗，又無可反駁地證實恐懼。

　　眼前的少年又怎麽會例外。

　　項鹽正思考著這段話的含義，忽然被吸引道:“你眼睛是綠色的。”

　　張岩池預先勾起的嘴角一下子垮掉了，他在本子上寫上:“情緒穩定。”

　　他繼續說道:“我們對一下基本信息吧。”

　　他在藍牙耳掛上輕輕敲擊，似乎已經收到了一些信息。

　　“姓名，項鹽?”

　　“是的。”

　　“年齡，十七?”

　　“是的。”

　　“家庭住址……午馬市福蔭鎮?”

　　“是的，深度折疊是什麽，也是夢嗎?”

　　張岩池頗為意外地看著項鹽，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考慮能不能說，但他終於開口。

　　“區分不同折疊的是空間曲率，也是信息密度。一度折疊所能承載的信息就已經是現界的十倍。更深的折疊意味著更彎折的空間曲率，更多的信息密度，也意味著……更多現界的規律會失效，更強大的力量留存。”

　　“折疊是一個非常形象的名字，謎底就在謎面上，現界是一張平坦的白紙，有些地方被折起來了，折起來的地方就可以藏汙納垢，折起來的地方就可以創造非凡，折起來的地方就是生活的白紙上的人無法理解的地方。”

　　他如此說完，項鹽默默思索。

　　“好了。”張岩池吐了口氣，似乎剛剛的透露對他也壓力不小，“接下來的過程，可能會稍稍違反常識。”

　　他從夾克的內袋裡掏出一個紙袋，深紅的紙袋上布滿雜亂的粗糙紋理。

　　他慎重地打開紙袋，紙袋裡面是一張薄如蟬翼的人臉。

　　是人皮嗎?項鹽細細端詳了一下，覺得並不是，應該是某種植物的外皮，只是粗看很像人臉。

　　“放心，並不是什麽人皮面具，這是一種植物，折疊產物，量產貨。對於被汙染的血肉非常敏感，要比那孩子的貓還要敏感，畢竟術業有專攻，不同的發展方向。

　　戴上吧，這就是檢測方式，如果它在你臉上生根，你就已經是潛在的汙染了，我們必須消滅你。”

　　“反之，你就可以任意行動了。”

　　張岩池短暫關閉繭，把那張面具放在項鹽的床鋪之上。

　　項鹽將它拿在手中，感覺面具觸感冰涼柔軟。

　　自己真的沒有被汙染嗎?在他的第一段記憶中，他的確被感染了某種東西，第二次記憶中沒有。

　　第一段記憶是什麽情況呢?如果第二段記憶是他們說的一度折疊，那麽第一段記憶呢?二度折疊?

　　自己抓住了那隻烏鴉又算什麽呢?那是和秋糖的黑貓一樣的奇異生物嗎?

　　張岩池滿意地看著項鹽露出躊躇的神色。

　　他看得出項鹽一直處在一個緊繃的狀態，幾乎完美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緒波動，但是沒有人可以真的對切身的危險視若無睹，而且那面具恐怖的樣子對平常人來說，也是一個心理阻礙。

　　項鹽這時動了，他仿佛只是平常飲水一般，把面具扣在臉上。

　　黑褐色的面具一貼到臉上的皮膚，立馬蠕動起來，像是一張真的人臉一樣扭曲著做出猙獰的表情。

　　難聽的嘶嘶聲突然在項鹽臉上爆發！

　　張岩池眉頭微蹙，在外等候的兩位工作人員見狀也立馬握緊了手裡的槍。

　　項鹽的手掌依舊懸在自己的臉上，但是只是懸著。

　　嘶嘶聲在項鹽耳邊持續了一陣子，終於停下。

　　項鹽感覺枯澀得多的面具從他臉上滑落，他吐了一口氣，懸在半空的手臂也轉了一個弧度，握住面具，在透明屏障前翻轉手掌，遞給張岩池。

　　張岩池也松了一口氣，他關閉繭，接過面具，放進紙袋密封，在筆記本上寫下“並無汙染”。

　　猶豫了一會兒，又寫下“生機旺盛。”

　　“結束了嗎?”項鹽問道，他看著沒有再打開的繭裝置。

　　“恭喜你，無事發生。”

　　張岩池把筆夾在筆記本裡，合上。

　　“那我可以走了嗎?”

　　“我還有一個問題。 ”

　　張岩池站起來，溫和地笑笑。

　　“你願意加入我們嗎?據那孩子報告和我的驗證，你擁有特殊的抗汙染體質，不錯的素質。又剛好經歷汙染事件，免去了很多入職的介紹。”

　　“你是說，我有靈?”

　　“我是說，你可能有機會。

　　不知不覺地被野生靈附身的幾率並不大，危險又稀有。

　　但如果你加入我們，我會為你申請組織內一次，容納靈的機會。”

　　張岩池正色看著項鹽。

　　項鹽考慮了一會兒，說:“需要更多時間考慮。”

　　張岩池歎氣，“你還真是超乎正常人的耐得住性子。”

　　項鹽再考慮了一下，說:“也不是。”

　　張岩池第一次出聲笑出來，他重新打開筆記本，寫了一行字:“天真無邪小寶寶”。

　　他愉快地合上，重新看向項鹽，道:

　　“你可以自由離開了，我們會再聯系你。相信我，如果你加入我們，我賭有個人和你肯定很搭。”

　　項鹽從床上起來，拿起背包，沉甸甸的手感。

　　他正要和張岩池說一下感謝，這時一道長長的影子從過道投了進來。

　　兩側的工作人員扶著槍向中間的那人敬禮。

　　那人對著項鹽微微鞠躬。

　　“你好。”

　　“是項鹽嗎?”

　　“懷疑你與末日詩篇有關。”

　　“需要你配合調查。”

　　秋糖的腦袋從人的縫隙裡探出來，對著項鹽做著無聲的口型:“老大，是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