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徐徐。
潺潺的溪流拐過翠綠的青山,緩緩淌進灌木叢生的林地。
已經是深夜了,林子深處不斷響著聒噪的蟬聲,青蛙也在附和著,乾淨的夜空下演奏著山林域的獨特樂章。
“每次路過山林域,最討厭的就是這些聒噪的小東西了。”
篝火熊熊燃著,卡姆又扔進了一根木柴,濺起點點星火。
“吵得人睡不著覺,不是嗎?”卡姆繼續絮叨著,他是在跟一旁的瑞恩搭話。
火光照著瑞恩蒼白的臉。
他怔怔地望著篝火,像沒聽見卡姆說話似的,神情呆滯。
卡姆尷尬地撓了撓鼻子,他都數不清這是第幾次向瑞恩搭話失敗了。
不過,他並不怪瑞恩。
在接到護送這個少年的任務時,他就調查清楚了瑞恩的身份,所以他能理解瑞恩的木訥。
一切都要從瑞恩的身世說起。
瑞恩是伯爵的兒子。
但他伯爵之子的身份十分尷尬。
瑞恩的母親出生低微,曾經在利姆城有名的貴族卡文迪許家做女仆,因為某些不便提起的原因,在二十年前生下了瑞恩。
而瑞恩的父親,是卡文迪許家當時的伯爵長子,也就是現任伯爵,科德·卡文迪許。
一般來說,發生這種事,女仆和私生子很快就會消失,永遠不會再度出現在利姆城,這一套貴族玩得非常熟練。
畢竟,養幾個私生子是貴族老爺常有的操作,這一套業務甚至有專業人士代辦。
但不幸的是,不知是科德哪位仇敵暗中操作,讓科德這一醜事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利姆城。
一時間滿城風雨,科德的荒淫無度成了每個利姆人的飯後談資。
雖然這種事在貴族圈子裡並不少見,但是搬上台面給人看笑話又是另一回事。
人言可畏,科德無奈之下選擇娶瑞恩的母親為旁門夫人,他也借題發揮,以此大肆宣傳自己對女人的負責和平民的愛戴,順便爭取一點教廷的好感。
不過,娶一個女仆為妻依舊是貴族圈子裡的笑話。
在科德看來,瑞恩就是自己公開的汙點,只要讓其他貴族看到這個男孩,他就要被揭一次傷疤。
所以瑞恩一直不受父親的待見,打他出生起,就一直被禁閉在卡文迪許府邸內,從來不許與外人來往。
科德也明確地公開表示過,瑞恩不可能有卡文迪許家的繼承權,他最好的結果就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大哥繼承爵位後,念在血緣關系的情分上,讓他能繼續被豢養在卡文迪許家族裡。
但瑞恩並未得到這一結果,甚至可以說,現在的結果對他來說不能更壞了。
不久前,為了得到教廷的支持,科德欺騙了新上任的黑衣主教,稱瑞恩是自己十分重視的兒子,出於對信仰的虔誠,他願意送瑞恩前往神恩未及之地,通過對肉體的苦修見證卡文迪許家對女神的虔敬。
聽聞卡文迪許伯爵竟如此有覺悟,黑衣主教也是大為高興,當天就同意了伯爵的合作邀請。
於是,瑞恩作為政治棋子,在科德的逼迫下離開了家鄉。
他將前往大陸最偏遠也最蠻荒的角落,風暴角,作為教廷的傳教士傳頌神恩。
卡姆便是科德派過來同行的護衛。
雖說是護衛,他得到的命令卻是——能讓那個孽種活著走到終點就是你的功勞,就算他死了,你也要帶著他的屍體走到風暴角。
卡姆當時並不明白,什麽叫讓瑞恩活著走到終點就是他的功勞。
他接到命令後,第一時間就去了卡文迪許家接瑞恩,當他走到瑞恩從小居住的房屋附近時,他厭惡地捂住了鼻子。
那是一座建立在化糞池旁的破爛小屋,還沒走進屋子,卡姆就被惡臭的味道熏得睜不開眼睛,他無法想象人怎麽能在這種地方度過二十年。
而當卡姆走進小屋,看到在裡面坐著不動聲色的瑞恩時,卡姆再次受到了心靈衝擊。
瘦弱的瑞恩坐在單薄的床邊,床上躺著旁門夫人的屍體。
是的,屍體。
瑞恩的母親看上去已經死了幾天了,身體已經僵硬,皮膚慘白得可怕。
房屋暗處還有幾隻虎視眈眈的老鼠,被進門的卡姆嚇得一哄而散。要不是瑞恩坐在旁邊護著,旁門夫人恐怕早已經被啃得不成樣了。
“先生,你是來給母親收屍的嗎?”
怔坐著的瑞恩察覺到了卡姆,他睜著毫無神色的眼睛望向門口,輕聲地問。
出於同情,卡姆親手將旁門夫人的屍體搬出了房屋,並聯系到了卡文迪許家的管家。
身著高檔衣服、頭髮打理得一絲不苟的管家很快趕到現場,只是他一看到屍體,就用白色的絲絹捂住鼻子。
他眉頭緊皺,揮手讓跟來的下人趕緊處理掉這堆“晦氣的肉塊”。
下人們魚貫而入,粗暴地將屍體塞進了麻袋裡,直接丟到了裝垃圾的拖車裡。
卡姆知道,這位旁門夫人的屍體,大概是要被扔到亂葬崗跟其他貧民堆在一塊,隨意丟幾鏟土敷衍了事。
女仆出生的旁門夫人,怎麽可能配享用葬禮。
瑞恩跟在卡姆身邊,漠然地看完了處理母親屍體的全過程,同時也聽卡姆說了父親對他今後的安排。
一直豢養在汙穢裡的無用之人,竟也有了起到大作用的一天。估計科德還在為自己的“先見之明”沾沾自喜。
木訥的瑞恩完全沒有反抗的念頭,他聽完了卡姆的話,面對幾乎必死的選擇,隻輕聲說了句“好”。
於是,卡姆第二天便帶著瑞恩離了城。
到今天,卡姆已經走了幾天路程了,終於到了山林域。
只是這個少年一直和剛見面的時候一樣,永遠發著呆,眼睛裡沒有一點光亮,蒙著一片無法看透的朦朧薄霧,就像被追魂攝魄了一樣。
也許,他也活不了幾天了。卡姆想。
絕望能殺死一個活人,這是很正常的事。
卡姆繼續往篝火裡丟著乾柴,此時他又想到,自己之後還要給這個少年收屍,甚至帶著他的屍體走過漫長的路途。
最後他會將這個少年葬在被世界遺忘的角落裡,瑞恩這個名字也將從這個世界銷聲匿跡。
這對可憐的母子,屍體全都由他來處理。
真是一場孽緣,卡姆同情著少年,又悲歎自己的遭遇。
“卡文迪許......嗎?”
另一側,瑞恩仍望著篝火,眼睛卻清亮了不少,嘴裡呢喃自語。
他似乎終於從噩耗中恢復了神志。
黑發黑眸的少年長歎了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真是天崩開局啊。”
穿越到奇幻的魔法世界,卻穿到了貴族棄子身上。
沒有啟動資金,沒有非凡力量,甚至身旁的護衛都不是自己的人,還要被流放到鳥不拉屎的地方去。
一手稀爛的牌。
瑞恩愁眉苦臉地望著篝火,目光落到一旁的卡姆身上,他正拿出武器準備塗油保養。
雖然不知道眼前這個護衛的底細,但瑞恩知道,他不可能是毫無非凡之力的普通人。
畢竟自己名義上帶著教廷的任務,科德不可能連樣子都不裝了,直接讓自己去風暴角送死。
卡姆應該是受過賜福的。
在這個世界,想要擁有非凡的力量,就要接受來自上位存在的賜福。
但瑞恩也清楚地看到,卡姆並沒有信徒受賜的特征——脖頸處畫著一隻黑色的眼睛圖案。
也就是說,他的賜福並不是從教廷獲得的。
沒有教廷的賜福,卻擁有非凡力量的人,要麽是有異端的賜福,要麽——
他的力量是卡文迪許賦予的。
教廷從來沒有掌控一切的力量,他們要依靠貴族的幫助,才能管控住所有的民眾。
信仰與世俗的權力相輔相成,才有了這片大陸相對穩定的秩序。
所以教廷賜予了貴族一定程度的非凡之力,而貴族則將這部分力量控制平民。
卡姆應該就是卡文迪許家用非凡力量換來的雇傭兵,正因如此,他雖然受到了賜福,卻沒有賜福的痕跡。
瑞恩沉下心,仔細看向卡姆,此時,他的所見也印證了他的猜想。
卡姆所受的賜福,是星夜深邃的顏色,又染著一層劣質的土黃。
很明顯,他的賜福根源是這片大陸唯一正統的神明,星夜女神。
而斑駁的土黃色,則代表著賜福經過了貴族的傳遞。
能看到他人身上的賜福,是原身獨有的特殊能力。 無論是女神還是異端,又或者其他的神明所賜,只要身懷賜福,他都能一目了然。
但原身從沒有向任何一個人透露過他的特殊。他知道,自己一旦展露出能力,等待自己的不會是父親的驚喜,反而是無休止的利用。
他明白貴族的貪婪、虛偽和冷漠,他也不想幫助那個所謂的父親半分。
所以他坐在母親的屍體旁,並不向卡文迪許家的人報告母親的死訊。
他想隨著母親一同死去,這樣至少他們母子倆還能同葬,哪怕是被丟在亂葬崗。
真是個可憐的人啊。
瑞恩回憶著原身的過去,但每每想起那二十年壓抑的時光,無盡的絕望心緒就不斷湧現,讓他不得不停下了回想。
這個世界的文明仍處在中世紀時期,在地球,這一時期是黑暗與束縛的代名詞。
而在這個世界,非凡的力量帶來的是更腐朽的貴族和更殘酷的壓迫。
貴族的樂土,平民的地獄。
教廷的天堂。
如果瑞恩繼續走原身的路,就算他能活著走到風暴角,也不一定能落個好結局。
他清楚地知道,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就是無盡的噩夢。
所以,瑞恩更清楚地知道,他必須改變原身的命運軌跡。
而改變的方法,從他降臨這個世界開始,就有了定論。
瑞恩看向自己的身體,他身上浮現的,是淡薄得幾乎看不見的賜福,泛著烈焰的顏色在他胸口蕩漾。
那是這片大陸從來沒出現過的力量。
天火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