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視廳並沒有赤松的容身之所，所以他並沒有在那裡多做停留，而是直接開車回了家。

　　一進門，就聽到客廳裡傳來劈裡啪啦的聲響，跟打仗似的。

　　他運氣好，正好趕上出雲千鶴和筆電對面的黑客鏖戰。

　　他在玄關換上拖鞋，快步走到客廳。

　　出雲千鶴不知何時脫掉了外面的衛衣，露出了裡面的黑色背心，雙肩和手臂由此裸露出來，老實說，失去一層衣物的她現在看上去更瘦小了。

　　赤松從她身後繞到沙發旁，看到她的手指正在飛速地在鍵盤上敲擊著，黑色的運行框內閃過一道又一道的白色指令，她神色緊張，咬著嘴唇，一副雖然遇到難題，但仍然很倔強的樣子。

　　“進展不順?”

　　“噓！別說話！”

　　現在的她全神貫注，並不想在別的地方分心。

　　赤松聳了聳肩，來到洗手池給自己接了杯水，抬起頭看了看她，也順便給她接了一杯水。

　　隨後，他偶然瞥見櫥櫃旁邊的冰箱，於是放下手中的玻璃杯，打開冰箱一看，原本放在頂層的兩塊兒三明治已經沒了，還有冰箱門上的那盒兒已經開過封的牛奶也不見了。

　　這說明什麽?說明出雲千鶴好好吃飯了。

　　至少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赤松關上冰箱門，瞥了一眼洗手池旁邊的垃圾桶，裡面躺著一個空牛奶盒，再回頭去看收納架，發現原本盛放三明治的盤子已經被洗得乾乾淨淨，放在了它應該在的位置。

　　“這不是能做好嘛。”

　　赤松端著杯子走回客廳，一杯水推到她面前。

　　她瞥了一眼赤松，然後又繼續投入到工作中去了，而赤松好不容易才閑下來，往千鶴對面的沙發上一坐，端著水杯開始發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鍵盤劈裡啪啦的聲響戛然而止，而赤松也隨之回過神來:“完事兒了?”

　　“沒完全完事兒。”出雲千鶴回答，“比我想象中的要困難，他雖然遠程訪問了我的電腦，不過防禦系統做的非常漂亮，我一直沒辦法連接上他的終端。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搞定，也反向入侵了他的電腦，但是也僅僅是入侵而已，我需要更多權限才能做更多的事情，剛才我一直在試圖攻破防火牆，但是直到現在也沒找到弱點……”

　　她的語氣聽上去有些懊惱，或許她真的碰到硬茬了。

　　“別灰心，你已經做的很好了。”赤松倒是不緊不慢地喝了口水。

　　出雲千鶴抬起頭來，眼神在赤松的臉上落了好一會兒。

　　“——你那邊又是什麽情況?嫌疑人真的死了?”

　　“那還能有假，都拉去解剖了。”赤松點了點頭，“不過這次他們做的不夠乾淨，他們留下了尾巴，被我抓到了。阪牛實是被逼自殺的，有人把自己偽裝成嫌疑犯混進了警署，趁著嫌疑人們放風的時間用什麽理由威脅他自殺，然後又在阪牛實的屍體被發現前離開了警署。”

　　“警察署比我想象中的還要不設防。”出雲千鶴吐槽道。

　　“顯然，這夥人是專業人士，你調查過我，你知道我之前在組對一課工作，我們經常會對付外國人，尤其是涉及外國人的有組織犯罪。”赤松開口道，“是不是專業人士，一眼就能看出來。然而地方警察在對付這些人上根本沒有經驗，他們不夠警覺，也不會考慮到遇到‘專業人士’的可能性。”

　　“你說的專業人士，就是‘殺手’?”

　　“殺手太老土了，我們都叫‘收尾人’。無論是外國人也好還是本國人也好，他們的本事都不小。地方警察在他們那裡不堪一擊。”赤松聳了聳肩，最後還補上了一句“早就見怪不怪了。”

　　“槍手、黑客……”出雲千鶴喃喃自語，“你說的對，他們是一個團隊。”

　　“顯然是這樣，直江檢察官還向我透露了一個消息，大概四年以前，名古屋發生過一次類似的案子，你可以上網查查，有一個少年殺掉了一名商人，最後也是在留置場裡自殺。你可以查查。”

　　話音剛落，出雲千鶴就已經動手去查了。

　　“一零年，名古屋山崎川少年A殺人事件……”

　　赤松點了點頭:“沒錯。”

　　“報道說他是‘畏罪自殺’。”

　　“是的，這是蓋棺定論。當年名古屋地檢負責處理這起案子的檢察官就是直江研，他本人一直不相信是這個少年A殺了人，他相信少年是無辜的，但問題是沒有證據。一直到發生眼下這起事件。”

　　出雲千鶴將《名古屋日報》上刊登的有關本次事件的專欄從頭到尾通讀了一遍，報道也披露了“警方在少年的手機中找到了犯案的計劃”，“少年拒不認罪”，“聲稱自己受到陷害”等說法。

　　“和這起案子很像。”出雲千鶴說道。

　　“是的。”赤松點了點頭，“這意味著，這不是這夥人第一次作案，肯定還有其它的案件。只不過我們一直沒有發現。他們或許在日本全境活躍著……”赤松喃喃道，“這不是在宣揚某種理念，也不是隨機殺人，這是雇凶殺人。這次也是，有人雇傭他們殺害了刺殺了西場紀江，而他們像上次一樣給我們警方提供了一個替死鬼，這是他們的手法。”

　　“但是他們沒想到有個檢察官礙了他們的事?”

　　“就是這麽一回事，”赤松點了點頭，心裡突然有一種煩悶的感覺，“我得去抽根煙。你去嗎?你能離開電腦嗎?”

　　出雲千鶴聳了聳肩:“我可以讓它自主檢查防火牆上的漏洞。”

　　兩個人打開落地窗，走到露台的欄杆旁。

　　赤松從佳世達的小白盒裡抽出一根煙遞給千鶴，又貼心地為她點燃。

　　出雲千鶴還是第一次抽佳世達，她一直以來都是抽萬寶路雙暴紫，偶爾會來一包“美國精神”換換口味。

　　“沒想到你一個大男人還喜歡抽佳世達。”

　　“怎麽，這煙盒上有說男人禁止抽煙嗎?”

　　“沒有。”

　　“那不就得了。”

　　千鶴吐出一口夾帶著奶香氣息的煙霧，然後眺望圍牆裡的常陸宮，草坪上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自然也沒有見到遛狗的親王:“所以，接下來我們該怎麽做?”

　　“我的上司想要我把那些人抓住。”

　　“你?”

　　“怎麽?不行?”赤松將斜睨著眸子，盯著比他矮了一頭的出雲千鶴說道，“我雖然被打發到了分揀中心，但我之前可是課裡的王牌，別看不起人。”

　　“我沒看不起你，”出雲千鶴聳了聳肩，“我是說，就你一個人去對付一個專業團夥?他們的手段很毒辣，很危險吧?”

　　“你不算人?”

　　“我又能做什麽?”

　　“想辦法幫我定位到他們的位置，我去給他們戴上手銬。”

　　“還是就你一個人，他們手裡還有槍。”

　　“上面會給我找幫手，這不是我該操心的問題。”

　　“之後呢?”

　　“之後?把他們送到警署去，搞清楚是誰雇傭了他們，了結這起案子。”

　　出雲千鶴偏起頭看了看赤松，然後把香煙銜在嘴裡:“聽上去很簡單。”

　　“前提是你能確定那個黑客的位置。”

　　“如果我能攻破他的防火牆，我就可以解密被他偽裝過的IP地址。有了IP地址，就可以確定他的位置。”出雲千鶴回答道，“不過這需要時間。”

　　“希望你能成功，這件事情出於某些原因不能大張旗鼓地進行調查，所以我沒辦法向SSBC求援，也沒辦法來個全城大搜索，所以只能靠你了。”

　　“你相信我?”千鶴抬起頭，望著背靠欄杆的赤松道。

　　“我也沒別的辦法不是嗎?”赤松聳了聳肩。

　　“也是。”千鶴朝著黃昏的天色吐出煙霧，“那我的報酬要怎麽算?我本以為我只需要工作時間分揀那些該死的文件，現在還要做些‘業余活動’。”

　　又提錢的事兒……

　　赤松無奈道:“你想怎麽算?”

　　“你不是說要跟你的上司打報告嗎?”

　　“我是打算等事情結束之後再跟他討要賞錢的……”赤松回答，“現在顯然不是開口的時機——你為什麽這麽急著用錢?實在不行，我可以先借給你點。”

　　出雲千鶴垂著頭，沉默了好久，最後才悶悶地回了一句:“之前的工作都是天結。”

　　赤松立刻會意:“我明白了，你沒錢吃飯?”

　　“也沒那麽落魄。”她說，“摩托車也要油錢，還要交租金水電，我其實過得很拮據。”

　　“你落網之前的生活怎麽樣?”赤松好奇地道，“我記得你說你可以從別人的銀行帳戶裡竊取錢財，所以想必不算太差。”

　　“是借用，”千鶴更正到，“他們都不缺錢，我只是合理分配一下，等我賺到利息了就還給他們。”

　　“真的?”赤松有些驚訝，“你真的會還回去?”

　　千鶴揚起漂亮的下巴:“假的。”

　　——我想也是。

　　赤松笑了笑:“還是剛才的問題，你之前過得怎麽樣?”

　　“不愁吃穿，但和現在也沒太大區別。”千鶴回答，“不過我喜歡這樣的生活。”

　　“你不應該吃垃圾食品了，然後等事件結束之後去醫院做個全面檢查。”

　　“你覺得我有病?”千鶴不經意間皺起眉毛，她對此事十分敏感。

　　赤松的回答將會決定她是不是要在心裡給他判死刑。

　　“營養不良，腸胃疾病，你都瘦成這個樣子了，我不想你哪天暈倒在文件堆裡，這樣容易會被人誤以為是過勞。我這個上司會攤上麻煩。如果你死了，我就再也回不去本廳了。”

　　千鶴愣了一下，然後笑出聲來，結果被煙氣嗆到，大聲的咳嗽起來。

　　“你還好吧。”

　　“沒事。”她搖搖頭。

　　“很好笑嗎?”

　　“只是覺得你的關注點異於常人。”

　　“常人?常人會關注什麽?”

　　“我的異樣。”

　　“嗯，你的確很奇怪，活像是厭食症患者。”

　　“我是說你沒有把我當精神病看待。”千鶴抬起頭，翠色的眸子裡閃著光，她的態度看樣子很認真。

　　“精神病?”赤松和她對視片刻後不著痕跡地移開視線，“一個能發現SSBC搜查官發現不了的線索的人有精神病?別開玩笑了。你很聰明，就是太瘦了。”

　　千鶴又繃不住笑了出來。

　　——好吧。

　　她心想。

　　——他是個糟糕透頂的男人。

　　——他已經把我逗笑兩次了。

　　——但願不會有第三次。

　　在這些念頭的影響下，她很快就恢復了正常情況下冷漠的面孔，她不想和任何人太親近，也不想讓任何人誤解她。對別人露出笑容通常對她來說都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這還是你第一次問了我的事。”她說，“我一直以為你對我知根知底。”

　　“是什麽給你了這樣的錯覺?”赤松不解地問道。

　　“你的上司肯定了解我。我在被捕之後，他們好像對我做了一個全面的調查。”千鶴一邊抽煙一邊說道，“所以我覺得你很了解我的事情。”

　　“事實上正相反。”赤松回答，“我對你幾乎一無所知，在扣響你家的大門時，我對你了解僅限於你的年齡，你之前做了什麽事情才被我們逮捕，你不太好相處……”

　　“誰這麽說的?你的上司?”

　　“嗯。”

　　千鶴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你之前說你調查過我，你都查到了些什麽?”

　　“足夠讓我了解你這個人。 ”她若無其事地回答道。

　　“是嗎?那你覺得我是個什麽樣的人?”赤松饒有興趣地拋出問題。

　　“毫無疑問，一個好人。”千鶴回答。

　　他揚了揚眉毛，嘟囔了一句“原來如此”。

　　然而事實上，“好人”對於千鶴是一個很高的評價，因為一般的人都被她當做“狗屎”，狗屎之上是“賤人”，賤人之上是“普通人”，普通人之上才是“好人”。所以從某種角度而言，赤松在她的眼裡有著不同於常人的地位。

　　——最起碼是平等的。

　　“我在誇你。”千鶴被赤松平淡的態度給惹惱了。

　　“哦，嗯。”赤松點了點頭，“我受寵若驚。但我和你有不同的看法。”

　　“為什麽?”

　　——難不成你覺得自己是“狗屎”那一檔嗎?

　　她心想。

　　——我不答應。

　　“之前你也說過，我不是一個好警察，我認同。我善於服從命令，但是有些命令並不是一個優秀的警察應該遵守的。”赤松回答，“所以我絕對不是什麽好人。”

　　“但至少不壞。”說著，她朝天空吐出煙霧。

　　赤松勾起嘴角:“也許吧。”

　　一根煙燃盡，赤松吐出最後一口煙霧，然後將煙頭戳進搭在欄杆上的煙灰缸裡。

　　千鶴也效仿他做出了相同的動作。

　　就在此時，客廳裡的筆電發出嘟嘟嘟的警報聲。

　　千鶴扭頭就衝進客廳，坐在沙發上:“——我找到漏洞了！”

　　她驚喜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