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老爺子心善,見不得窮人,所以他家二十裡以內都沒有窮人。
——於老爺子
白山鋼鐵廠郊外的一個茅草房裡,劉洪國從被寒冷冰醒,冷白的陽光透過被螞蟻啃食一遍後變得千瘡百孔的窗簾照進來,他擁著被子穿上毛衣毛褲,下了土炕引爐子。
他抓了一把豆荄塞進磚頭搭作的爐子裡,在爐箅子上鋪好一層,接著往爐子裡堆放小瓣的木頭,弄完了這一切,他從灶台上取下幾張撕得整齊的雜志,放在下面點燃。
他的土房家徒四壁,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個和他一樣歲數的衣櫃,他有一個收音機,手掌大小,上面有伸縮的天線,塑料滾輪因為時間太長快被磨平了,劉興國蹲在爐子邊盯著嗶啵燃起的豆荄,他轉身去開收音機,這個時候有相聲聽,這也是他一天裡為數不多熱鬧的時候。
滋滋啦啦的掌聲和著雜音在收音機裡響著,劉興國坐回馬扎,爐子終於點起來了,他也能做飯了。
早飯在一陣陣笑聲裡結束,相聲也演完了,之後就全是新聞什麽,天氣預報得等晚上才有,不過鋼鐵廠的天氣永遠是寒冬,聽不聽倒也無所謂,只不過還是不習慣。
推開門,白花花的太陽掛在雪原裡,大耳朵在狗窩裡不動,它現在也老了,他大限將至。
一路上的廢煤渣被烙進冰雪裡,他牽著大耳朵,開始了今天的巡邏。
看不見的天空下起了雪,指甲大小的雪片落在劉興國的頭頂,肩頭,還有大耳朵的身上,他拍拍帽子,大耳朵抖抖身子,兩個人接著繞鋼鐵廠轉悠。
鋼鐵廠早就廢棄,剩余賣不掉的鋼筋鐵骨就這樣丟著等待冰雪吞噬,生鏽的衍架裡倒歪斜,原本龐大深邃的倉庫如今只剩下四面牆壁,鐵皮如同他綁在門前的碎布條子,在寒風裡迎風發抖。
一人一狗來到一座小山,站在山頂可以看到遠處星河燦爛的紅河市,他經常坐在這裡休息,抽煙、喝酒。
不過今天的雪地裡多了幾道車轍印。
劉興國麻醉許久的身體清醒了許多,可轉念一想鋼鐵廠裡值錢的早就被搜刮乾淨了,如果來人喪心病狂到把那堆鋼架也抬走,他也無話可說。
“自那日兒……”不知道哪裡響的二人轉,劉興國聽得耳熟,身側的大耳朵晃晃悠悠地走起來,他不得不跟在它屁股後。
在一個破敗的磚廠裡,大耳朵顫顫巍巍倒下,一雙失明的眼睛乾涸的張著。
劉興國走進去,一夥人正背對著他,手裡拿著手風琴小號長號演奏。
“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
“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有人在唱著那憂鬱的歌……”
劉興國知道這首歌,下一句是“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他當年還和工友們合唱過。
“你看那可憐的老馬,陪我走遍天涯……”
“停停停!你們是誰?來這裡唱歌!”劉興國問到。
那群人齊齊回過頭,他們穿著和劉興國一樣,紅色格子圍脖,很有年代感的風衣棉襖,他們手裡的樂器卻是嶄新光潔的,他們臉上卻都蒙著一層白翳,像是闔家歡樂的全家福中被抹去的汙漬。
“我們在唱歌,你這裡沒人,我們在這唱,不擾民。”一個大衣男人走過來,來人很壯,很高大,語氣平和憨厚,他的臉上仍然塗著一層白漿糊,看不到五官。
“你們怎麽知道這裡荒廢了?。”
“我們都曾經是這裡的工人,後來都走了,今天難得聚在一起,我們還做了架鋼琴。你看。”
眾人分開,支離破碎的倉庫中央,在一對對廢鋼架裡,一架鋼琴承接著雪花,在光輝的陽光裡綻放。
劉興國愣住了,他忍不住湊近看去,就好像是本能,他忍不住坐在琴凳上,他看著自己手指默默放在琴鍵上,他有些納悶,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這樣做,但看著眾人沒有鼻子沒有嘴巴沒有耳朵沒有眼睛的臉,他明白他們都曾是鋼鐵廠裡的工人,這麽說他們從前可能還認識,可惜看不見他們的臉,沒法相認。
“你們的臉,為什麽這樣?”劉興國問。
他們面面相覷了一會,然後都搖了搖頭。
“彈琴吧,我們最後再唱一首歌。”一個無臉女人說。
於是鋼琴的旋律響起,人們的合唱舒緩而憂傷,在茫茫的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裡婉轉回蕩。
“天注定……”